第一百四三章 猪年生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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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的东北角一块向来被认为是颐养天年的福地,所以太后太妃们皆居于此。此间地方极大,但是宫室很少,因此十分空旷。从南到北分别松散排布着仁寿宫、哕鸾宫和喈凤宫,越往北越空旷。仁寿宫里如今住着先帝的第二任皇后即现今的王太后,喈凤宫和哕鸾宫均为诸位太妃所居之处。

    这一片宫室跟位于中轴线上的乾清、坤宁二宫相隔甚远,中间隔着东六宫和宫正司六尚局,已经到了紫禁城的最东边。而这其中,尤以最靠东北的喈凤宫位置最偏。

    时值季秋,寒气日重。晚金桂的花期原本便已过,昨夜的一场秋雨更是将后院里的十几株金桂浇得一身狼狈,已经谢了的残花并着些长椭形的叶片零零落落地横尸一地。

    金桂的香味浓郁,即使被雨水冲刷了一夜,也还是残存着一缕暗香,轻飘飘地扩散开来。然而这桂香裹在清晨又湿又冷的风里,随着房门的打开劈头盖脸地泼过来的感觉,却似乎也不怎么招人待见。

    绿绮感到一阵头昏目眩,扶着门框稳了稳有些摇晃的身体,抚着额头站了好久才缓过来。她恹恹地瞧了一眼地上的积水,木着一张脸一点点跨过门槛,一步一顿地挪出了那间窄狭的偏房。

    “哎呀,绿绮姐,你怎么才起呀?姑姑都生气了,”不知何时出现的焦尾奔到近前,扯住她的衣袖就拉着往外跑,“快走!不然说不定姑姑又要罚你了。”

    然而她拉扯之下却发现身后的人并不动,不由诧异回头:“绿绮姐,你怎么不走……呀!你怎么了?”

    原来她刚才跑得急,没有看仔细,如今细细端量才发觉绿绮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黯淡无光,整个人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焦尾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禁惊呼出声:“这么烫?!这……要不我去跟姑姑说一声,今日你就……”

    “不必了,”绿绮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掀起眼皮看她,“你觉得薛姑姑那样的人,会准我的假么?”

    焦尾正有些无措,陡然听到身后有人沉声喝道:“焦尾,我可是让你来叫人的,不是教你来闲扯的,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焦尾猛地一个激灵,缩着脖子慢吞吞地转过了身。

    来人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上着菊花茱萸锦竖领夹袄,脖颈处缀着一枚如意纹银丝纽扣,下着一条长长的驼色褶裙,行动间自有一番老成精干的做派。

    她的面皮略显干黄,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便教人浑身不舒服,恰似被眼下这阴惨惨的天罩着一样。

    薛芸瞧着绿绮看她的样子,踱着步子走到她跟前,扯嘴角哼笑道:“又是你,怎么回回都有你?自打你来这儿就没几日是服管的,摆谱摆得跟个主子似的,还整日摆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

    焦尾看看硬挺挺地站着跟薛芸对峙的绿绮,心里着急,犹豫了一下,怯怯地出声打圆场道:“姑姑,绿绮她……”

    “你闭嘴!她又不是哑巴,让她自己说!”

    “薛姑姑,”绿绮冷着脸看向她,“你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来寒碜人,又是做给谁看的?何况你稍微想一下也该知道我这是事出有因,不然谁敢在你薛姑姑面前偷懒?”

    “刚说你摆谱,你还真来劲了,倒教训起我来了,”薛芸上下打量她一番,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以为,你还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在坤宁宫呆了两年多,还真是长本事了,心气儿竟也跟着高了。我可告诉你,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更别说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凤凰,不过也是个伺候人的婢子罢了。真正的凤凰,得是像皇后娘娘那样的。”

    绿绮不知想到了什么,放在别处的目光突然一锐,嘴唇动了动。

    “你是不是想说,你身子不舒服,故而才晚起了整整半个时辰?呵,你倒是挺有理的。这若是旁人,我也就不计较了,但是你,”薛芸脸色突然一阴,“我偏要给你立立规矩!你看清楚了,你眼下不过是这喈凤宫里的一个小宫婢,你得尽心伺候主子们,你得听我的调遣!我也不是刻意与你为难,只是你这副德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打来那一天起就不消停。要是被人瞧去了,倒要笑我这管事姑姑不会管教手底下的宫人——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眼睛却长到脑袋顶上,你傲什么傲?我劝你一句,在这宫里头,最忌讳的就是不安守本分,你小心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绿绮心里气怨翻腾,暗暗咬牙,攥紧了笼在袖子里的拳头。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宫女急急地跑过来对薛芸道:“姑姑、姑姑,静太妃叫您去呢,说是长公主新裁的那身衣裳寻不着了。”

    “晓得了,”薛芸说着转向绿绮,“虽说你身子不适也是自找的,可若是真拖成了重症快死了,还要把你送到安乐堂处理了不说,这里又少了一个做事的,不过你得先把活干完——秋桃,你看着她,等她把后院打扫干净,再许她回房吃药——谁也不准帮她,不然我一并罚!”

    那刚才跑来传话的宫女看看眼前这情形,低头应了一声,随即便见薛姑姑转身朝着静太妃处而去。

    秋桃犹豫着看向绿绮,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却听她撂下一句“我自己去”,便径自朝前走去。

    焦尾跟秋桃互相看看,无奈地叹气道:“我嘴笨不会说话,秋桃姐,你去劝劝她吧。”

    秋桃点点头,踩着地上的积水跟在绿绮身后往后院去。

    喈凤宫这边本就空旷,人口又不多,太妃们平日里多窝在屋子里诵经礼佛,后院这地方是不经常来的。

    先帝原本有六位公主,只是在当今圣上登基前便早夭了两个。剩下的四位长公主中,年纪最长的仁和公主已经于一年前出嫁了,还有三位未册封的长公主。而前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并未和自己的母妃住在一处,各自有住处。只留下一个年龄最小的,如今才五六岁,正是需要照管的年纪,便留在了自己生母静太妃岳氏身边。至于先帝的众位皇子,年纪大的也是单独住,只留些年幼的跟在自己母妃身边,也让太妃们多享些天伦之乐。也因此,喈凤宫和哕鸾宫住的主子非老即小,平素也就是几个孩子会跑出来玩闹一下。

    虽说当今圣上仁厚,待弟妹们都极好,也十分礼敬尊长,但谁不清楚皇上才是最大的,且如今皇后独享圣宠,终究是人往高处走,乾清宫和坤宁宫才是宫中人都巴望着进的好地方。这喈凤宫和哕鸾宫就相当于寡妇院,跟冷宫也差不了多少。

    想着自己这半年来在这里的经历,再想想以前在坤宁宫的日子,绿绮真是越想越不甘心。从坤宁宫到喈凤宫,她自知自己这一跤跌得不轻,但是之前的想法不仅没有消弭,反而愈加强烈。

    她扫几下便立着歇一会儿,两刻钟过去,地上的花叶和积水也才被扫去三分之一。秋桃立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却是半点用也没有。

    “我知道你曾经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心气儿高……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呀,你既然已经被调来了这里,为何就不能安下心来好好做事呢?没准儿回头也能熬个管事姑姑当呢!我娘跟我说,人老实本分一些可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可总也不会出什么大错,”秋桃望着她的目光里不无艳羡,“我自打进宫起就被分到了这里,不像你和焦尾妹妹,见过大世面,所以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你们好歹见识过……我至今都没福气得见天颜,可我听说你们刚进宫就见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你也当晓得,这宫里头的宫人,一辈子都无缘亲睹玉容的绝不在少数,再说你还在皇后娘娘身边当了两年半的贴身大宫女呢,你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听着她的话,绿绮盯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不由想起了她第一次跟陛下说话的情景。

    他当时长身立在跪着的她和焦尾面前,微微垂首,用轻而温和的声音询问她们的名字,她为了让他对她多留一些印象,还特意钻了个空子——

    “奴婢刚入宫不久,尚无主子赐名。奴婢姓郑,名金莲。”她跪在地上,虽忐忑却强作镇定。

    他笑言道:“她叫红侬,你干脆叫绿绮好了。”随后他又给焦尾取了现在的名字,接着竟然还单独把她叫去说话,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着实让她受宠若惊。她按捺下雀跃的心情,听陛下交代说日后要注意皇后的一举一动,然后定期跟他禀报。

    她当即便明白了过来,原来陛下并不像外人所看到的那么宠皇后。一方面,她为了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对他交代的事情都十分上心,每次去跟他禀报之前,也都是精心打扮了的,在他面前还会有意无意地显露些心思。虽然他对她一直都无甚特别,但她总想着男人都是属猫的,没道理整日看着她这荤腥却不动心,终有一日会要了她。另一方面,她发现皇后并不怎么聪明后,开始在皇后面前挑拨离间。而陛下平日里和沈琼莲的接触颇多,这一点就被她利用起来。一来二去,皇后的疑心被她撺掇得越来越重,

    然而三年下来,陛下始终对她明里暗里的表示无动于衷。

    她的容貌虽说比不上皇后,但也可谓俏丽可人,可为何一直入不了陛下的眼?而且还有一点她想不通——陛下既然并不是那么喜欢皇后,为何又守身至此?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半年前,陛下似乎对皇后的态度突然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旁人可能不知道,但她看的最是真切。接着陛下就授意坤宁宫的管事宫女,将她调来了这里。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是皇后突然开窍了,看出了她的异心,让陛下将她调走?除此之外,她想不出陛下突然如此的原因。而且,她也确实感受到皇后跟以前不同了。

    是皇后,一定是皇后!

    绿绮一点点攥紧粗糙的扫帚柄,毛刺扎进了皮肉里都浑然不觉,眼睛里一片阴霾。

    忍着浑身的不适干完活后,绿绮才回到那间狭窄晦暗的小屋。焦尾已经帮她熬好了药。绿绮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张破旧的大通铺,蹙着眉头坐了下去。

    “唉,绿绮姐,你以后别跟薛姑姑对着干了,最后吃苦头的还不是你,”焦尾拿了块布垫着将炉子端下来,“你这一场病没准儿就是昨日在雨里受板著之刑给折腾出来的……”

    绿绮轻嗤一声:“我可没想着跟她作对,是她自己太刻薄。不过是一个旮旯里的管事,神气什么?”

    焦尾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才稍稍放心些,朝绿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小心被薛姑姑听去了。”

    她看着绿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是一阵叹气。

    “我本来想请个官姥姥来给你瞧瞧的,可这几日天儿凉得急,宫里头染病的人不少,竟一时请不着。好在绿绮姐你这不是什么大病,我就跑到司药司跟女史们说了你的症状,讨了些草药来。咱们这儿呀虽然偏了点,但是离六尚局还不算远,往来也方便……”焦尾一边絮叨着,一边将药倒进碗里递给绿绮。

    趁着绿绮吹药的工夫,她想着缓缓气氛,就将自己刚才听来的事情一股脑地抖了出来:“对了,我听说啊,陛下前几日赏了沈尚仪一只白鹦鹉呢。哎呀!我以前见过的鹦鹉可都是花的,这白色的鹦鹉可是头一次听说哩。据说那鹦鹉浑身雪白,头上还会开花儿……”

    绿绮忍不住笑道:“什么会开花,你自己编的吧。”

    “哪有!我可是听得真儿真儿的,要不怎么这么稀罕呢!”焦尾见她不信,赶忙分辩道。

    “你不是去司药司了么?司药司好像是设在尚食局吧,怎么会知道尚仪局的事情?”

    “哎,这么稀罕的事情当然传得快啊,我是拿药的时候听司药司的女史们说的。”

    “哦?那可真是稀罕了,”绿绮说笑间转了转眼珠子,“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嗯……也没什么了,就是前阵子又旌表了一批孝子节妇,这次又是不少,有孝子五人节妇十人呢。”

    “节妇?陛下怕不是真的在乎这个吧,”绿绮突然冷笑一声,“我可是想起来,咱们皇后娘娘就跟这个不沾边儿呢。”

    焦尾吓得脸色一白,赶忙捂住她的嘴:“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呢!陛下春秋正盛,何来节妇之说!”

    绿绮掰开她的手,抬眼看她:“我没有咒陛下的意思,我说的是皇后之前的未婚夫。”

    焦尾一愣。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皇后在入宫前还有一门亲事,”绿绮讥讽一笑,“我听说她当时都要过门了,可那未婚夫竟突然一病不起。后来张家人让她去参选太子妃,她那夫家人厚道,也没拦着。然后咱们皇后娘娘就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不想想,若真是节妇,自然是要守着未婚夫的,若是他将来病死了,殉夫做个烈妇也未尝不可,还能得个好名声。她倒好,人家还病着就立马往高枝上攀……”

    焦尾这时终于回过神来:“绿绮姐快别说了,你不要命了么!”

    “怕什么,你以为咱们还是在坤宁宫么?这犄角旮旯一样的地方有几个会来?后院北边全是荒地,空得连宫墙都看不见……”

    “你不觉得这都是命么?皇后娘娘那是命好,天生的富贵命。如果那未婚夫不是正好在迎娶前得病,她也不会进宫了,哪来如今这天大的福气?我听说她出生的地方是后星所照之处呢,命里该她当皇后,该她受宠……”

    “什么命?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难道我们天生就是给人使唤的贱命么?!我要是信命,我也不会费这么大的周折进宫!她不过是小户出身,还是个许过人家的,她凭什么?哼,三年都生不出个孩子来,居然还能独享圣宠!我看她是生不出来了,倒不如挪挪位子,想为陛下生孩子的多的是……”

    焦尾见她越说越没边儿了,慌忙又堵住她的嘴,颤声道:“你、你……你不会还存着那个心思吧?都到这儿来了你居然还不死心……”

    绿绮起身拉开她,对着昏暗中简陋陈旧的陈设环视一番,脸色阴郁:“我不甘心把自己的大好年华浪费掉,尽力一试总比在这里熬日子好。”说完,打开门便走了出去。

    焦尾看看绿绮的背影,又看看桌上的药碗,突然大喊道:“哎,绿绮姐,你还没喝药呢!你要去做什么呀……”

    转眼便跌入了农历中旬。临近年终,枝头的残叶越掉越少,乱七八糟的事情却越攒越多了。

    不过,在众多矛盾中,主要矛盾还是皇嗣问题。

    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矛盾观告诉我们,要善于抓住主要矛盾,集中主要力量解决主要矛盾。可是如果抓住了主要矛盾,却死活解决不了……怎么办?

    漪乔盯着一株已经有秃顶迹象的三角枫,想得出神。

    很显然,书本上没有答案,只能自己琢磨。

    难道是因为没有集中主要力量?漪乔被自己这个想法囧了一下。

    但是想想,似乎也谈不上什么集中力量。他们不可能将精力都花在研究这个上面,这不现实。尤其是祐樘,他有他的政事要忙,每日的时间几乎都被塞得满满的,到了晚上她还总想让他好好休息……所以其实这半年里,他们真正致力于解决这个主要矛盾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难道是因为这个?可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好像这种事情不是频率越高越容易受孕的……

    与其做些无用功,还不如相信科学,算算排卵期什么的。

    她知道,朝臣们前赴后继地来给祐樘施压,主要还是因为眼下没有皇嗣。虽然他三四个月前才过完二十一岁的生辰,搁在现代连法定婚龄都不到,但这是在古代,男子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子嗣,是该着急的了,更何况他是这个帝国的统治者,这其中的利害不言自明。

    虽然他从来不说,但她对外廷之事也有所耳闻,况且从她那日看到的韩鼎的那份奏章就可以窥见一斑。他不说,她自然也体谅他的苦心,只每日照常与他说笑。自那日之后,就没再说起过这个话题。

    毕竟她那日提出的假设只是最坏的可能,他们都才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日子还很长,有孩子应该只是早晚的问题。

    只是她心里一直都没放下这件事。她心疼他,想帮他,而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可她为什么总是怀不上呢……

    随侍的一众宫娥见皇后自打出了清宁宫就一言不发,也不乘辇,只一路走着想心事,走着走着还突然停了下来,对着一颗树出神半晌,都想着会不会是刚才受了些气,心中烦闷所致。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打扰,只默默地在一旁侍立等候。

    一阵寒风蹭着面颊刮过,将漪乔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原本便要上前劝她的尔岚见状,顺势道:“起风了,娘娘小心着凉,要不先回宫?”

    漪乔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件事,沉吟一下,抬头对身边的宫人们道:“方才在清宁宫中的事,谁也不许向陛下透露半分,记住了么?”

    她没有把话挑明,但是在场的众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尔岚本要说什么,但见漪乔的神情,便也作罢了,只随着众人应了一声“是”。

    漪乔要回的宫并非坤宁宫,而是乾清宫。那日她因为拿不出束脩,琴没学成,人倒是被扣了下来。那日之后,她就算是正式住进了乾清宫。祐樘把她扣下来的同时,还很贴心地差人将她平素惯用的物件都搬了过来。这下好了,她也不用再打着侍寝的旗号每晚跑过去找他了,他们彻底变成了同起同居,倒是与民间的夫妻别无二致。

    她回到乾清宫之后,才发现已经有人在这里等她了。只不过这人不是祐樘,而是一位她许久未见的稀客。

    已是巳时了,可早朝仍未散去。

    初冬的阳光难免显得稀薄,尤其撒在宏伟壮阔的奉天门前,直叫人担心会不够用。奉天门前的金水桥是内外金水桥中最华丽的一段,粼粼的波光衬以周围精雕细刻的汉白玉望柱和栏板,使得整段金水河在冬阳的辉映下明莹如玉。

    御道两旁,上千号文武官员整齐列班,按照文东武西的位置相向而立。御道左右及文武官班后皆有锦衣卫和御林军的校尉握刀布列。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笔挺站立,一字排开,从奉天门前绵延出去老长。奉天门前一对巨大的铜狮原本便生得威武凶悍,如今被阳光镀成金色,越加神气威猛,跟殿陛门楯间立着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一样让人生畏。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有一奢华御座,称为“金台”,左右有执伞和武备的数名内使以及侍奉御前的女官恭敬侍立。

    “如今贡使满剌土儿即刻便要带着使团回吐鲁番,朕欲放归之前扣押的吐鲁番使臣,并遣内官监左监丞张芾伴送至甘肃,且令内阁写敕与之,”端坐于奉天门内金台之上的人故意顿了一下,对着分班立于丹墀上的众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朝臣都知道,这次吐鲁番苏丹阿麻黑派遣贡使满剌土儿带着狮子等厚礼前来朝贡,八成是目的不纯。而这件事牵扯到如今陷入僵局的哈密问题,不可大意。看陛下这架势,似乎是在试探。只是众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暂时无人出班。

    内阁阁臣徐溥和刘健垂首互望一眼,似乎都对此有异议。两位都是倍受重用的老臣,刘健又是陛下青宫时的恩师,关键时刻站出来出谋划策是责无旁贷的。

    静默片刻,刘健出班,朝着御座上的人行礼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如今阿麻黑霸占哈密拒不归还,还杀了朝廷本要册封的忠顺王罕慎,足见其强占之心。此番厚礼朝贡,不过是意欲迷惑圣听,陛下切不可上当。”

    下面朝班中的许多臣子都点头赞同,吏部尚书王恕和左春坊左庶子李东阳也在其中。

    似乎就是在等着这句话,祐樘微微笑道:“那么依刘先生看,此事当要如何?”

    “启禀陛下,”刘健犹豫了一下,“微臣尚未想出万全的良策。”

    站在徐溥身边的刘吉偷眼看看表情不一的各位同僚,眼珠子转了转,那八面玲珑的心思又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虽然刘吉是内阁首辅,但是同为阁臣的刘健和徐溥都是直臣,看不上他那溜须拍马、阴险滑头的小人做派,不屑与他为伍,刚才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过奇怪的是,陛下却偏要重用这么个人品低劣的小人。登基之初清理奸佞的时候,他的同伙都卷铺盖滚蛋了,他却奇迹般地留了下来。陛下不仅留任刘吉,还顶着满朝的一片哗然声提拔他做内阁首辅,总领百官。朝中耿直的臣子对此只有一个感受——小人得志。

    刘吉刘阁老,因其不怕弹劾的坚韧脸皮,江湖人称“刘棉花”。先帝在位时,跟万安之流蛇鼠一窝,整日上蹿下跳地没少做缺德事。及至新皇登基,他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按照他以前的劣迹,他琢磨着他能保住小命已是万幸。但没想到的是,陛下不但没有办他,还将他从漫天的谩骂声中提溜起来,直接放到了内阁首辅的高位上。

    这简直堪比再造之恩,刘阁老感动得老泪纵横,认定陛下是他的再生父母,挖空心思地在他面前表现,充分发挥溜须拍马的看家本事,陛下喜欢什么他就紧随其后。

    比如,陛下喜欢正直能干的贤臣。

    于是刘阁老就要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从此再也不敢混日子,积极主动地搞好各项工作,当初拨乱反正的时候,他为讨好陛下,六亲不认铁面无私,倒是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除此之外,刘首辅还学着朝中的言官和直臣,整日摆出一副直言敢谏的样子,正义凛然地上奏规劝。虽说仍是难改小人本性,但实际上已经起到了一个能臣的良性作用。

    “启禀陛下,微臣有话要说。”在一片静默中,刘吉不知何时出班站在了金台前。

    祐樘似乎对此一点也不意外,点头道:“刘阁老请讲。”

    刘吉行足了礼,才正义凛然地道:“方才刘健刘大人所言甚是。如今阿黑麻名义上是进贡狮子,但其实是在设诈缓我兵备。吐鲁番本是一蕞尔小夷,往来进贡多受恩赏,之前居然背恩忘义,将朝廷所立都督罕慎杀死,这是在轻侮我大明国威啊陛下,实乃罪恶甚矣!若命一大将统领雄兵,捣其巢穴、灭其种类,揆之人心天理亦不为过!或者暂时不讨伐,效法古之帝王,封闭玉门关,绝其贡使,不容许其往来朝贡,如此方不失我大明国体,陛下万不可遂了他们的心啊!”

    一席话,不但给出了分析,也给出了对策。尤其是后面那法子,简直又妙又狠。

    侍立在金台旁负责记录御前言语的沈琼莲,听后也禁不住感叹刘吉的老谋深算。

    吐鲁番每次来朝贡都能得到丰厚的赏赐,他们每年也就指望着来京朝见天子捞一大笔回去,闭关绝贡之后这些就都没了,吐鲁番以后的日子可谓举步维艰。而且,这样一来,也绝断了哈密的往来贸易,使得哈密完全成为一个无用的大负担。这整个就是绝了阿麻黑的活路,硬逼着他将哈密归还朝廷,不可谓不狠。

    虽然她同样不屑刘吉的为人,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有才之人。

    她忽然想起当初陛下曾对她说过的话——“无用的小人留不得,但有用的小人还是可以用一用的。”他料定了刘吉会为了跟他表忠心夹起尾巴做人,用心做事,这就是他提拔这个小人的原因。而事实证明,他已经将知人善任四个字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忍不住偷偷看向金台之上那个自始至终都从容淡定的人。他的唇角时而泛起一丝温煦的浅笑,倾听臣下奏事时,专注的神情之中又会伴着一抹思考之色。他身上有一种天成的帝王威势,令人见之即觉仰之弥高。然而那种暖玉一样的温润气质又极好地消解了些许距离感,使人莫名想要亲近。

    在入宫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她侍奉御前的日子是不短的。她一点点发现,他不仅是个几乎无可挑剔的上位者,也是个学识广博的雅士。他琴书皆精,他学养深厚,他即兴出的对子至今无人对出,包括她。

    她自幼便饱读诗书,诸子百家亦有涉猎,对家国朝堂也都有自己的想法。对于才女之名她虽然一直都淡然处之,但她骨子里是有一股倨傲的。见到他之前,在她所见之人中,没有人能让她心服口服。陛下出题考核之时,她骨气很硬地写出了不少大胆之论,而他看后不但没有丝毫不悦,还衷心赞赏。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位少年天子跟他父皇是不同的,大明的百姓有盼头了。

    其实当初入宫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莫名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她一直都没有忘记之前惊马的那件事,当时那位公子也不知是要故意气那位姑娘还是怎样,跟她这个外人攀谈了一路。虽然当时不知道那位公子的身份,但她心里笃定他来历不凡。

    陛下是他么?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不管陛下承不承认,起码在她心里,他们两人是重合的。

    再过个三四年,她就可以出宫返乡了,陛下也一早跟她说过,到时去留听凭她自愿。能回家自然还是回家的好,何况她已经做到了尚字女官,才华也得以施展,算是无憾了。她入宫入得早,回归故里之后也不怎么耽误嫁人。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居然开始犹豫。她想念江南水乡的故里,可心底的犹豫却也是真真切切的,并且有与日俱增的趋势。

    祐樘略作思忖后,赞许地颔首,笑道:“刘阁老看得通透。只是依朕看,出师倒是没必要,闭关绝贡的法子更妙,可谓釜底抽薪,必能达到不战而驱人之兵之效。”

    刘吉赶忙又行一礼,笑得谄媚:“陛下圣明!臣也是此意。”

    朝臣们一琢磨,俱是眼前一亮,都觉这是妙计,纷纷出言附和。刘吉难得有这么长脸的时候,又见自己被圣上当众夸赞,满是褶子的脸一时间笑得千沟万壑。

    “陛下,吐鲁番使团之事既然已经有良策应对,是否也应思虑一下内事了?”出声的是吏部尚书王恕。

    祐樘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到一脸严肃的王恕身上,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他知道王恕的脾性,只示意他说下去。

    “陛下三年前力赞谢迁谢大人所上奏章,言理应行三年之丧,沐圣德,戒骄淫,不许众人再提充实后宫之事。而眼下早已过了先皇的三年丧期,陛下却迟迟不纳妃,如此又是何意?陛下嗣位三年而无子嗣,于立大本稳人心都极不利。请陛下以我大明社稷江山为重,慎选良家女以充六宫。”王恕板着脸道。

    王恕是个出了名的能臣,以前在地方上做官的时候,都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他也是有名的爆脾气,清正刚直自是不必说,还天不怕地不怕,以前做地方官惩奸除恶的时候从来都是逮谁办谁,全然不怕得罪人。先帝自是不会喜欢用这样的人,之前一直让他在地方上打转。王恕是在陛下登基之后才当上京官的,而且一来就被请上了吏部尚书这样位高权重的位子。

    王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了,可是依旧精神矍铄。以前不怕皇亲贵胄,如今也不怕皇帝,跟皇帝叫板照样中气十足。以古稀之年往那里一站,活像爷爷训孙子似的,虽然他的初衷是好的。

    王恕所言是大家的心声。这两三个月以来,大小朝臣几乎是一拨一拨地或上奏或面奏,嘴皮子都磨破了,圣上却始终没有半点要纳妃的意思。

    王恕不是第一个在朝堂上就此事进谏的。时不常地就会有性急的大臣在上朝时跳出来催促,甚至当面直斥的也不是没有。或许是因为祐樘自登基以来从不对大臣施以廷杖之刑,臣子们胆子也壮了一些。

    众人都想看看陛下这次又要如何应对,遂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金台。

    刘吉知道皇上不喜欢提起这个,自然不会搀和。他恨王恕恨得牙痒痒,倒是更想看看皇上能忍他的倔脾气到何时。朝班之中的大臣多半都就此事劝谏过,俱是无果,此刻也都等着圣上的反应。

    祐樘并未动气。纳妃的呼声从来都没有中断过,今日只不过是又换了一张嘴说出来而已。

    帝王之家无家事,充六宫散枝叶是大事。他很清楚,就算他放话出来说谁再劝他纳妃就治谁的罪,也还是会有不少言官直臣不怕死地犯谏,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为图好名声,总之只会越闹越凶。

    他们说的那些大道理他早就考虑到了,甚至连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的应对之策他也尽皆思虑周详。他当初便知道以他的身份要守住一世一双人有多难,但他从未畏惧过,心意始终坚定。他已经做好了跟臣子们在这个问题上长期周旋的准备,反正他多的是说辞,看他们能催到什么时候。

    在其他事情上他可以虚心纳谏,但在此事上,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朕当初确实曾言三年丧期内任何人不得提纳妃之事。但,”祐樘眸光一转,“朕可曾说过丧期一满就纳妃?”

    众臣愣愣地面面相觑,王恕也是一怔。

    大臣们心中顿时惊呼上当——合着这三年,我们都被耍了???

    同为左春坊左庶子的谢迁和李东阳都曾做过东宫讲官,多少知道些陛下的脾气禀性,此时回过味儿来后都是一笑。尤其是谢迁,将三年前陛下嘱咐他的事情与之一联系,心里更是感慨连连。

    回过神来的王老爷子也发觉自己被忽悠惨了,可他依旧不放弃据理力争,沉着脸道:“陛下虽然未曾说过,但江山继统乃是大事,岂可轻忽?何况天子纳嫔御实六宫,自古皆然,陛下独中宫一人,不但有违古制,且恐有外戚之患,陛下三思!”

    王恕说外戚的话不是没有出处的。自他登基以来,张家两兄弟仗着自己是皇后的胞弟,小小年纪就飞扬跋扈。他私底下警告一次他们就收敛一阵子,过段时间依然我行我素。漪乔回来之后基本没怎么出过宫,对这些并不知情。金氏倒是进过几次宫,但总是不可能说起这些。

    他如今对张家两兄弟都是小惩大诫,不过哪天他们要是真的捅了大篓子,他也不会轻饶了他们。

    而眼下……他深知这个倔脾气的老爷子不屈不挠的性子,但不管他说什么,他都有话在后面等着。

    “外戚之事朕自有分寸。至于纳妃,朕已经说过,不宜遽行,”祐樘见王恕又要开口,抬手示意他噤声,扫视群臣,敛容扬声道,“朕虽然登基三年,但其实在做的大抵都是整饬朝纲、革除弊政、稳定国势这些事。眼下虽稍有起色,实则仍是诸事未平。众卿以为朕缘何如此慎重地对待吐鲁番之事?除了想少些战事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今我大明底气尚不足。当然,这不是对吐鲁番而言的,要对付吐鲁番是手到擒来的事。可若是再加上一个鞑靼呢?”

    许多臣子都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由此事说到鞑靼。自从上次蒙古小王子率领几万铁骑陈兵大同无果之后,这一两年里鞑靼算是比较安生的,虽依旧扰边,但也都是小打小闹。

    李东阳却是捻了捻黑色的山羊须,点头而笑。

    祐樘解释道:“阿麻黑有可能和鞑靼联手,到时牵制住我北边的兵力,逼着大明放弃讨还西边的哈密。巴图蒙克这段日子必定没闲着,鞑靼的实力不容小觑。但若假以时日,待我大明兵强马壮、钱粮充足之时,便底气十足了。朕说这些,是想告诉众卿,如今诸事冗繁,不少事都要朕亲力亲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难道诸位就不怕朕会耽于声色?”

    他说话间面色微沉,目光突然变得锐利:“抑或,众卿一个个催着纳妃催得如此之急,还始终拿立储说事,是认为朕将不久于人世么?”

    这话说出来可就严重了,朝班之中霎时一静。

    立在一旁的沈琼莲也被他这话惊了一下。她忽然觉得,没准儿陛下刚才绕了那么一大圈,都是为驳斥纳妃的进谏做铺垫的——先慎而重之地与群臣商议使团之事,让众人感受一下哈密问题的棘手,再由此引出此时纳妃不宜遽行的论断。反正劝他纳妃的臣子天天有,只是人不同而已。

    他很少在朝堂上如此,今日大概是想震慑一下嚷嚷得越来越凶的群臣。

    而他想尽各种方法拖着不肯纳妃,其实都是为了皇后吧?他对皇后的深情,到底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沈琼莲再次偷眼看向御座上的人,有一瞬的失神。

    另一边的乾清宫里,漪乔也是感慨连连。不过她感慨的是,岁月是桶猪饲料。

    这句话放在老朱家的人身上尤其合适,但也有所差别——像是祐樘那样少年老成的,更多的是由于打小就苦命到大,跟吃了催化剂似的,成长的速度尤其惊人。而相较之下,从小得宠又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就还在正常范围内。比如说,朱祐杬。

    这两兄弟小时候的待遇可谓对比鲜明,一个众星捧月被捧到天上,一个势单力孤遭受无数刁难戕害。但事实证明,后者才是最后的赢家。所以确切地说,经历更重要。

    但是不管怎样,当年那个小男孩算是长大了,甚至已经快娶媳妇了。自他那次提醒她注意万亦柔之后,她就没再见过他。按照这里的时间来算的话,已经三年多了。漪乔忽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朱祐杬并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只看见她面上一会儿一个表情,不由疑惑道:“皇嫂在想什么?”

    漪乔回神,笑道:“我在想,今儿个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你可真是稀客。”

    朱祐杬沉默了片刻,才讪讪地笑笑:“这不是隔日就要出府了么,明日又是皇祖母的寿辰,怕顾不过来,就想在出府前再来拜会一下皇嫂。”

    出府即为搬出皇宫,住进皇帝赐在京城的府邸,同时配置自己的侍卫亲军。出府之后亲王基本都会娶亲,然后之国,即就藩。出府和之国是亲王最重要的仪式,就藩之后就不能随便离开封地了。漪乔好歹也在明宫里呆了这么久,这些都还是清楚的。

    “隔日就出府了?还真快,”漪乔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忍不住笑道,“我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尾巴翘到天上的小孩子呢——怎么样?宫后苑那池子淹不死人吧?”

    “皇嫂快别取笑我了,那是我当年不懂事,”朱祐杬似乎有些尴尬,“我以前对皇兄和皇嫂多有不敬之处,母妃也做了好些……总之多亏皇兄皇嫂不计较。”

    “我倒是没什么。毕竟你也就是见我第一面的时候跋扈了一点,之后都还好。看在你曾经帮过我的份上,你母妃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也懒得追究了——你和你母妃主要是对不住你皇兄。”

    “皇兄……皇兄是好人。不仅不计前嫌,早早地给我备好了府邸,还说要赐我一万盐引以备婚礼之用。”朱祐杬低声道。

    一万盐引啊,真是大手笔……漪乔心里感叹着,嘴上道:“你才知道你皇兄是好人?我想,他那是不愿跟你母妃一般见识。”

    “是……从小母妃就在私下里告诉我皇兄是我的对头,皇储的位子应该是我的,所以我才……”

    “好了好了,你今日不会是来我这儿忏悔的吧,”漪乔话锋一转,“你出府之后,就要选妃娶亲了吧?”

    朱祐杬点点头:“嗯。不过皇兄说年底事情多,明年再给我选妃——诶?那是我之前送给皇嫂的白毛狗么?”

    他们说话间,忽见一团雪白的毛球蹦了进来。尔岚端着一碗药紧随其后。

    “是啊,不过它不是一般的白毛狗,它叫卷毛比熊犬,我□□是没有这个犬种的,”漪乔说着又转向尔岚,轻轻叹口气,“先放下吧。”

    尔岚应了一声,随即将药碗摆在了一边,趋步退了出去。

    浓烈刺鼻的药味很快扩散开来,朱祐杬闻着不由皱了皱眉。

    “皇嫂这是……”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碗药,欲言又止。

    “那是调养用的。”漪乔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朱祐杬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那八成是利于怀孕的汤药。

    “是皇祖母的意思?”他蹙眉问道。

    “算是吧。”

    “皇嫂其实可以阳奉阴违的,不必这么苦着自己,反正皇祖母远在清宁宫,又没人监视着……”

    漪乔摇头道:“我不苦,苦的是你皇兄。如今满朝大臣都拿他没有子嗣这事逼他。我岂会不知那药难喝得紧,原本确实是阳奉阴违的,可后来就想试试。如果没用的话,以后我不喝就是。对了,你别告诉陛下,他不知道的。”

    她估摸着祐樘快下朝了,犹豫了一下,遂起身,屏着气将那碗药给自己灌了下去。随后又命宫人们将窗子都打开,通风散味。

    “怪不得,我说皇兄也不会舍得苦着皇嫂,”朱祐杬在一旁静静地看漪乔做完这一切,忽然道,“皇祖母今日可是在皇嫂面前发了一通脾气?”

    “你怎么知道?”

    “皇嫂前脚刚走,我就去了清宁宫给皇祖母问安,当时就发觉她老人家脸色难看得很,就没多停留。从内殿出来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宫人,这才知道的。我听说,皇祖母差点把皇嫂呈的什么东西甩到皇嫂脸上?”

    “是尚食局的尚食呈上来的御膳清单。明日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御膳房和尚膳监都诚惶诚恐地张罗着,尚食局统计了一下,想让我看看有无不妥之处。我不怎么清楚太皇太后的口味,怕准备了什么她老人家不爱吃的,就在晨起请安的时候给她看一下。只是后来说着说着,她老人家又念叨起至今曾孙都无着落,那冥顽不灵的孙儿又不愿纳妃之类,说气不顺吃什么都不香,我们这些小辈儿简直是要活活气死她,一激动抬手就要将单子砸过来,不过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漪乔说着说着居然笑了出来,“其实我觉得太皇太后算是给我面子了。她老人家估计忍我很久了,之前虽然脸色偶尔也不好看,但也没怎么着,今儿个可能实在没忍住。”

    太皇太后忍了那么久,估计主要也是因为之前逼她饮鸩伤了她和祐樘的祖孙之情,时间长了念起孙儿的好,也想开了一点。总之,还是看在祐樘的面子上。

    “皇嫂也要瞒着皇兄吧?”

    “不然呢?再说,老人家嘛,也就是这点愿望,眼看着自家孙儿娶亲三年都没让她抱上曾孙,不急才怪呢,”漪乔抿唇一笑,“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她老人家发脾气的时候我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左耳进右耳出。”

    朱祐杬也晓得自己皇祖母的脾气,估摸着她今日说的话好听不到哪儿去。别看漪乔现在表情轻松,当时大概也是很难熬。他以前也不是没见过皇祖母给父皇的后妃气受,只是她们大多跟小媳妇似的,出了门就抹眼泪。他不禁感慨他这位皇嫂确实是与众不同。不过,这也更像他记忆里的那个皇嫂。

    “皇嫂真是贤惠,皇兄独宠皇嫂一点也不为过。”朱祐杬笑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嘴甜了——陛下已经够忙了,后宫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要是还要麻烦他,我这皇后做得就太不称职了。况且,今日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漪乔将绕着她撒了半天娇的羞羞抱在怀里,抬头看向朱祐杬,“等你成家了就懂了。”

    漪乔突然觉得她这语气颇有些长辈的感觉,可实际上她也只比他大六岁而已。

    “成家?我都不晓得将来的王妃是什么样的,”朱祐杬望着漪乔,淡淡笑道,“我看,像皇兄皇嫂如此情深的一对伉俪,怕是天下都难找出第二对。”

    他见漪乔逗狗逗得开心,也把目光放在羞羞身上:“我瞧着皇嫂跟这狗也挺投缘的,还好我当初将它送给了皇嫂,皇嫂又懂行又会照看,我记得它之前好像比眼下小多了。”

    “你皇兄之前就说我跟养了个儿子似的。只是羞羞一直都跟你皇兄不对盘,他养了它那么久,现在居然还是不对盘,”漪乔顺着羞羞身上蓬松的卷毛,忍俊不禁,“以前我住在坤宁宫的时候不明显,现在搬来乾清宫,我就发现它经常背着我对他炸毛挥爪子的。”

    朱祐杬觉得她现在多少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顿了一下,叹气道:“皇嫂会早得龙嗣的,到时皇祖母也不会再为难皇嫂了。”

    “但愿吧,”漪乔突然转眸看向他,略一挑眉,笑道,“皇弟今日来找我,仅仅就是为了出宫前辞行?”

    早朝散去后,祐樘又驾御右顺门的便殿,召见了几个臣子详细交代了一些事情。等事情全部处理完,竟然已经快到午时了。

    “明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圣旦,百官命妇到时都要来朝贺,又有的尚仪局忙了,”祐樘从御座上站起身,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沈琼莲,“朕这边的事你可以先缓一缓,先跟各司女官和女史好好交代一下一应事宜。”

    “是,臣会尽心安排。”沈琼莲福了福身。

    “嗯,”祐樘复又随口问道,“那只鹦鹉养的怎么样?”

    “挺好的,”沈琼莲想了想,不由勾唇笑道,“就是有点怕人,还总是啄笼子。”

    “乔儿也是这么说的,”祐樘轻笑一下,“她还说那种鹦鹉特别贪玩粘人,很需要人的陪伴,不然日子久了会因为孤独寂|寞啄羽自残的。”

    沈琼莲新奇道:“想不到这鸟不仅会怒发冲冠,而且还这么通人性。”

    祐樘想起漪乔养的那只把他当情敌的卷毛狗,失笑道:“是啊,这些小东西很通人性的。对了,朕听闻你闲暇之余还作诗?你可以教那鹦鹉吟诗。”

    “那些诗其实就是闲着没事随手写来消遣的,”沈琼莲垂眸浅笑,“这种传闻陛下听听就好。臣学问不到家,陛下出的那两个上联,臣至今都未想出一个妥帖的下联。”

    “这种事情,兴许哪天就福至心灵了,”祐樘望了望窗外已经悬得很高的日头,转身对她笑道,“时辰不早了,朕要赶紧回乾清宫了,你也回吧。”

    沈琼莲稍一犹豫,对着他的背影道:“陛下会让王恕王大人致仕么?”

    祐樘脚步一顿,转眸道:“不会。他跟朕说要致仕不是一回两回了,之前和朕有分歧时也曾几次拿致仕威胁朕,朕后来想想他所言之事还是有理的,就都依了他。只是在纳妃的这事上,朕不会让步,也不会准他致仕。眼下正需人才,王恕是吏部尚书的最佳人选。”

    沈琼莲颔首笑道:“那便好,王大人宦海沉浮几十年,德才兼备,威望又高,若就这么致仕了实在可惜。只是臣今日瞧着王大人到退朝时都还很是不忿,陛下就不怕王大人继续……”

    “‘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这名头可不是白封的,”祐樘叹笑一声,“老爷子倔得很呢,继续犯谏是一定的,朕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不过经此一事,想来他们也会消停几日,朕也能得几日安宁——沈学士还有事么?”

    沈琼莲摇摇头,轻声道:“没有了,多谢陛下答疑。恭送陛下。”她朝他行了个礼,随后见他礼节性地冲她微笑颔首。

    她立在原地,目送着他施施然步出殿门,一转身便消失在楯槛之间。

    祐樘回到乾清宫的时候,朱祐杬已经离开了。他进去的时候,见殿内没有一个宫人内侍,只漪乔一个人。此时她正斜倚在榻上捧着一本书看得投入,脚边则卧着一团雪白蓬松的大毛球。

    他无声地示意随侍的几个长随都退下,而后独自提步入内。然而他都快走到她跟前了她居然都无所察觉,还是羞羞发现了他的到来。它好像是刚睡醒,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然后极不友好地朝他龇了龇牙,接着又转过头拿爪子扒拉了一下漪乔的裙角。

    漪乔被它这么一扰,终于从书页上移目,正要低头去看它要干什么,然而余光一瞥,忽然发觉她一直在等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她偏头扫了一眼,确认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之后,便也就止了给他行礼的动作。

    “乔儿倒是很自觉啊,我还没说免礼呢,”他冲她略一挑眉,“不过就算你此刻行礼,也已经是不敬了。”

    “那可怎么办,”漪乔佯作害怕状,随即眼珠一转,朝他微微一笑,“陛下向来慕圣德重学问,我方才虽然唐突了圣驾,但却是因求知入迷才会如此,陛下心胸宽广、温和仁厚,想来应是能够宽恕的,对吧对吧?”说着,她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里的那本书。

    祐樘看到上面写着“李义山诗集”五个大字,不禁笑道:“乔儿何时喜欢看这些了?”

    “我发现这些东西真的看进去了还是挺有趣的,我以前就喜欢看一些写得漂亮的诗词。何况……读诗使人灵秀啊,能陶冶情操的。”漪乔干咳一声。

    其实这些都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充充电。

    “乔儿之前说要学诗联,我还当是说笑的——那为何选择义山诗?”

    “义山诗绮丽精工、情致深蕴,我以前就喜欢李商隐的诗,尤其觉得他的那些无题诗写得真好啊,”漪乔吃吃地笑道,“而且我听说他跟他妻子感情特别好,虽然之前有多情之嫌,但后来他妻子早亡他正当壮年都一直没有续弦——咦?你跟李商隐有点像诶。你们都是腹有诗书之人,命途都挺坎坷的,都对自己妻子很好……”还都挺羸弱的……漪乔默默在心里补上。

    “原来乔儿也晓得我对你好。至于那第一条,”祐樘摇头含笑道,“我哪能跟李义山比才学,乔儿真是折煞我了。不过乔儿平素读诗读的都是自觉与我有相像之处诗人的诗作,可见确实是时刻在想我。”

    漪乔被他这话噎了一下,然而不待她反应,就被他牵住了手。

    他突然倾身,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莫要以为说几句恭维我的话就能免了你的不敬之罪——随我一起用午膳,赔罪去。”

    漪乔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却骤感裙角被什么扯住了。她回头一看,原来是被羞羞咬住了。

    漪乔让祐樘先放开她,随后她蹲下|身去安抚羞羞。可是哄了半天顺了半天的毛都没有用,最后那只卷毛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呜呜”地叫着,一下子钻进了她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怀里蹭啊蹭的,就是赖着不放她。

    祐樘淡淡瞥了那团绒球一眼,又见漪乔不停地哄着它,不由道:“乔儿真的像养了个儿子一样。不过这狗也真是没良心,当初要不是我收留它,它早就被饿死了。明明之前还将我当主人的,如今乔儿回来了居然还是跟我作对。幸亏我没把那只鹦鹉给乔儿,不然两个粘人的小东西加在一起,乔儿估计日后就没工夫搭理我了。”

    漪乔见他提起鹦鹉,手上拍抚着羞羞,抽空睨了他一眼。

    他说的鹦鹉指的是最后赐给了沈姑娘的那一只。那天他提回来一只鹦鹉给她看,说是撒马尔罕进贡的,长得挺特别的,让她瞧个新鲜。她一看那鹦鹉浑身雪白,脑袋上还顶着显眼的黄色冠羽,又听他说这鹦鹉愤怒的时候那冠羽会倒竖起来,像盛开的葵花一样,就认出那是葵花凤头鹦鹉。她之前曾经在一个喜欢养鸟的同学家里见过这种鹦鹉,当时听她说了一些相关知识,所以多少知道葵花凤头的习性。

    这种鹦鹉的寿命很长,特别需要主人的陪伴,很贪玩很粘人。她当时顺口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结果没想到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听说他把那鹦鹉顺手送给了正巧来找她的沈姑娘。

    她原本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刚才才明白原因。不过,养了那只鹦鹉就要担起一份责任,她自认没时间陪它,回头它自残了可不好,送给旁人倒也没什么。

    漪乔被羞羞折腾得回了神,又垮下脸:“怎么办,这小东西不放我走了。”

    “乔儿再不随我走,信不信我把它就地正法了?”他嘴角勾笑,半真半假地道。

    漪乔无奈,只好叫来平时负责喂羞羞的宫女,将它硬生生地拖走了。

    望了一眼惨叫着不停挣扎的白毛狗,他转头看向她:“乔儿怎么对那只狗那么好?”

    漪乔撇撇嘴:“你总说我跟养了个儿子一样上心,我觉得也差不多。反正现在也没孩子,就当孩子养着嘛。而且羞羞只要不看见你,都是很听话的。”

    “明年是猪年。”

    漪乔一愣:“所以呢?”

    “乔儿若是能赶在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怀上孩子的话,就正好可以生一只‘小猪’。”

    “得了吧,哪能说怀上就怀上,”漪乔斜他一眼,“而且又姓朱又属猪,你是想怎样?”

    祐樘沉吟片刻,突然笑道:“要不我跟乔儿打个赌吧,我赌乔儿能生一只‘小猪’,怎样?”

    “怎么突然想起打赌了……”漪乔想着这都七个多月过去了,她肚子都还没动静,难道能在未来的四个多月内怀上么?况且跟他赌一把也没什么,就算她输了他能把她怎样?

    “赌就赌,”漪乔给自己打了打气,微微扬起下巴,“赌什么?”

    他唇角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如果乔儿输了,就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输了……”

    漪乔想起自己心底的那个疑问,赶忙接话道:“如果你输了,你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而且要老实回答,不能骗我!”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好。不过我希望乔儿不要食言。”

    “愿赌服输,”漪乔说着又有点底气不足,试探地问道,“那……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莞尔而笑:“到时自会告诉乔儿的。”

    漪乔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觉得自己好像又掉进坑里了。可是这种事情明明是不可预知的不是么?她真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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