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恩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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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太子前一天晚,荣郡王府,三皇妃屋子里还点着灯。

    “夫人,要不差人出去打听打听?”丫鬟彩云重新换过桌面上的茶,压低声音试着问了一句。

    三皇妃端坐在上头,手里捻着佛珠,桌面上摆着经书,她捻一颗珠子,就念一句经文。她平时是不信佛的,但是最近宫里的娘娘又开始抄经券了,说是给陛下祈福。

    三皇子身当表率,在宝华寺给陛下供了九十九盏长明灯,一盏灯每年四百两银子,她这个皇妃的也不能失了体面,每天抄录两卷经书,递进宫里给娘娘。

    三皇子是孝子,三皇妃也是难得的孝顺媳妇。

    今天的佛经已经念到了第三遍了,三皇子还是没回来。

    一失神,就念错了行,三皇妃把经书翻到第一页,又重头开始念。

    “郡爷回来了——”

    门被推开,帘子被人挑了起来,三皇子带着一股寒气起来,丫鬟们迎上去给他摘斗篷脱帽子。

    三皇妃还是把最后一句经文念完了,才从炕上下来,挥退了左右的丫鬟,亲自蹲下去给他摘靴子,鹿皮靴子面上沾的一层雪化了,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一层,知道这靴子防水,还是把他冻着脚,赶紧让丫鬟打热水进来:“别忘了里头隔上药。”三皇子两只脚最怕冻,一冻着就容易生冻疮。

    热水上来,里头黑黢黢的药水,很浓的一股姜味,驱寒效果最好,三皇妃把两只白生生的手放下去,在里头给三皇子按着脚。

    过了一会儿,三皇子把她的手拎起来一看,手背手心都烫红了:“你啊——”

    三皇妃把手缩回来,继续放进水里给他按脚:“我就喜欢伺候爷,手烂了都不打紧。”

    三皇子没再拦着她,干脆仰天躺了下去,舒服地叹了口气。

    三皇子泡脚喜欢泡很久,水稍微一凉,三皇妃就喊丫鬟进来添热水,来来回回几趟,等丫鬟又出去了,三皇子突然坐起来,看着底下的她说:“父皇要封我。”

    三皇妃一愣,连忙把手拿出来放在边上的毛巾上擦了擦,伏地磕头:“恭喜爷——”

    三皇子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父皇要封我做太子。”

    三皇妃浑身一颤,抬起头,两眼含泪地望着他:“爷...终于熬出头了...”

    陆沂眼里也有泪,老四再有本事又怎么样?到底还是输在了出生。

    三皇妃站起来握着他的手:“爷怎么不高兴?”

    “怎么不高兴,爷高兴得很!”陆沂笑了下:“让人备酒,陪爷好好喝一顿。”

    养心殿前,他跪在底下,父皇看着他说:“他是你的四弟!”

    他浑身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冰水,他绕了这么多弯子,父皇一眼就看穿了。

    跪在底下,屋子里暖意融融,他却如坠冰窖。

    皇帝从椅子上下来,被常欢搀着,缓缓地走到他跟前,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只看得道父皇那双明黄色的龙靴,他数了一下,上头绣的是五爪龙。

    “你打小就是最刻苦的,老二贪玩,让他一天练五篇打字,他只练两篇,你年纪小,还练了十篇。”

    皇帝说起小时候的事。

    陆沂心里生出一股怨,他那样努力,却比不上一个外头来的野种。他学古人悬梁刺股,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用来读书练字,他想走科考,他要给陆家考个三甲进士出来,他还想以后入阁,让姨娘抬起头,以后再也不用看夫人和二哥的脸色。

    一切来的太突然,突然父亲成了皇帝。

    一下什么都不用拼了,他成了天家贵胄。

    而且,父皇竟然没有立太子!

    他为什么不去争一争?

    皇帝站在他面前,低头俯瞰着他,就这么一直沉默地盯着他看,他背后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等皇帝挪开了步子,又重新回到殿上,陆沂才觉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整个人要往前倒。

    常欢一个箭步上来扶住他:“荣郡王当心身子。”

    陆沂两条腿跪软了,整个人都压在常欢身上,累得常欢也出了身大汗,好在绷得住,没在皇帝面前失态。

    皇帝看着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的陆沂,两边的头发因为磕头散落了下来,上有还沾着黏腻腻的,摆摆手,对常欢道:“带荣郡王下去洗洗。”

    常欢愣了下,这殿里可没有荣郡王换洗的衣服啊。

    皇帝说:“就换朕的衣服。”

    陆沂和皇帝的身形差不多,穿出来果然合身,皇帝看着他清清爽爽的,头发也洗过了,滑溜溜地重新梳了髻,人比刚才精神了不少,笑着点点头:“这才是朕的儿子。”

    皇帝让赐了参汤给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唠着家常,突然叹了声:“明天是你四弟的寿辰。”

    陆沂看到父皇的眼圈有些发红,突然就想起来当年,父皇率领禁军打进京城的那一天,他看到父皇身边还有一个人高高骑在马上,那是老四。

    他还记得老四穿得是一身玄色的战袍,和父亲比肩并驾,父亲穿的是纯黑色的披风,再往身后,就是整齐划一的骑兵,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时候,他觉得好像只有老四才最像是父皇的儿子。

    血雨腥风,从死人堆里和父亲一路杀过来的是老四。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待你四弟,他一路都不容易。”

    这句话还没能让陆沂回过神来,皇帝又说:“明天朕就下旨,封你做太子。”

    浑浑噩噩地被常欢扶出来,迎面扑过来一阵雪花,落在脸上就化了,陆沂抽了抽鼻子,浑身哆嗦了一下,常欢给他后面披上灰黑色的貂皮斗篷,俩上挂着喜庆的笑:“恭喜荣郡王啊。”

    出了大殿,常欢招呼人过来给荣郡王打伞,从这儿到外头骑马的地方还得走上一阵子路,要是不打伞,浇一身雪回头化了,在这隆冬腊月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常欢歪着脖子看了一圈没见着来人:“这帮猴崽子!”转过身弯着腰对陆沂笑道:“郡爷稍等片刻。”他要去偏殿角房里叫人。

    陆沂笑,摆摆手让他去。

    爷这大半辈子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会儿?

    没多久,常欢领着两个穿着黑棉袄弯腰低头的小太监回来了,一个手里捧着伞,一个手里拎着盘龙鎏金暖炉。

    常欢做事就是这么周到,陆沂满意地点点头。

    常欢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带路,一行人无言地在暮色中前行。

    风吹的又急又厚,夜里比白天冷,雪花变成了雪珠子,被风刮着打在伞上,小太监左挡又挡,陆沂脸上还是免不了挨了几下。

    抬头看了眼上头黑沉沉的天,陆沂叹:“今年这雪下的可真密。”隔几天下就一回儿,前几天宫门前的积雪才化干净了。

    常欢跟着回了句:“还真是呢,郡爷您不知道,刚才出来没人,奴才寻思着肯定是那几个小的偷懒耍滑,往后头一看,嗬!闹出人命了!就是这大风雪给害的。”

    陆沂笑笑没说话,常欢这是在找补,刚才他出来,连叫来打伞的人都没有。好在是他,换成二哥的性子,现在常欢就得趴在地上说话了。

    他给常欢面子,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怎么就闹出人命了?”

    常欢道:“底下伺候的都是腌臜粗人,哪值当在您面前提啊。”

    陆沂笑,怕是这老东西编不下去了。

    打伞的小太监多嘴,说了句:“人都被切成了两截...”常欢瞪了他一眼,小太监住嘴了。

    看了眼陆沂,笑道:“就是今天值夜的一个小太监,出来的时候赶巧碰上刮大风,登头半截断了的树干被风吹着横过来,人就被打飞了,挂屋顶上去了。”

    陆沂惊叹:“竟有这等事?!”恰好脚底下一滑,小太监手快扶住,常欢惊呼:“郡爷当心脚下!”

    陆沂被他喊得穿了身冷汗。

    常欢边走边叹:“万全也是没福,前两天万岁还夸他茶泡的好,要提点他呢。”

    陆沂抬手抹了把汗,往前看,只能看到常欢阴森森的一个背影。

    来到宫门前,常欢站住了脚步,把鎏金的灯笼交给小太监,回身对陆沂道:“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

    陆沂道谢,常欢忙说不敢,等马车到了,目送着陆沂上去,才带着两个太监转身回去。

    快到殿前,刚才多嘴的那个小太监挤出个笑脸露给常欢看:“师傅,小的刚才说的好吗?”

    常欢白他一眼,往左右两个人一人怀里扔了个金锞子:“猴崽子,一个比一个精。”

    两人捧着金子退下去,其中一个叹道:“往常勤快了都拿不着师傅赏钱,怎么今儿师傅还拿钱让咱俩偷懒啊?”

    另一个白他一眼:“师傅这是有话要和郡爷说呢。”

    万全早就死了,前两天轮到他给万岁奉茶,也不知道怎么就冒犯圣上,被人抓着手脚拖出来,拉到院子里给活活打死了。

    哪里是今天被风给刮死的。

    小太监瘪瘪嘴:师傅真能掰!

    陆沂上马车的时候两条腿都是软的,被太监背着才上去了车,坐下后,后背还是不停冒着冷汗。

    父皇知道万全是他的人...

    早就知道了...

    之前万全把老四被父皇罚跪的消息透出来,那是父皇默许的?那个时候父皇想要借他的手办老四。

    他要做仁君慈父,让他背上弑弟的恶名?

    现在呢?

    陆沂的脸色渐白,手攥成拳头,父皇把万全杀了...父皇你这是心软了吗?

    好好待你四弟...

    耳朵里不断重复着父皇的话,父皇把太子位给他,就是为了让他收手?让他不要动老四了吗?

    他现在还没拿老四怎么样呢。

    父皇,你的心就这么偏吗?

    范宜襄一大早让人上了长寿面,抱着儿子给陆澈作揖,躲在陆畅身后,捏着鼻子说:“爹爹生辰吉乐,爹爹笑口常开!”

    陆澈一边吃面一边笑,吃到一半忍不住打断她:“怪声怪气地做什么。”范宜襄探出半个脑袋,赶紧道:“爷你继续吃,这是长寿面,不能断啊。”

    陆澈瞪了她一眼:“满嘴尽是歪理。”还是低头稀里哗啦把里头的面解决了。

    陆畅也想吃,冲爹挥着胖乎乎的两只胳膊,还握成拳头状,范宜襄把他抱过去,看到碗里空了,陆畅就哇哇哭。

    范宜襄拿他没辙,陆澈接过去,单手圈住他的腰,让他小屁股坐在他的胳膊上,另一只手和他打拳。

    小男孩对着他爹的手掌噼里啪啦一阵打,陆澈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着:“好,好...”

    好p!

    他这是在气你吃了他的口粮,打你出气啊。

    蠢爸爸。

    范宜襄同情地走到他身边把儿子抱了回去,陆畅还要和他爹打拳玩,范宜襄虎着一张脸凶他:“不许打你爹!”

    陆畅眼珠子溜圆,傻傻地看着范宜襄,不动了。

    范宜襄哈哈笑,偏头对陆澈说:“你看他,逗吧。”

    用过早膳后,陆澈被她拖着去看鹦鹉,生了陆畅,范宜襄就不怎么逗鹦鹉了,一直有专门的小太监养着,早就教了吉利话,一见着陆澈,鹦鹉就细声细气地唱着:“如日之升,寿比松龄。”

    范宜襄拿肉丝喂它,它就唱的更起劲了,陆澈笑着说:“赏。”

    一众奴才跪下磕头谢恩。

    到午膳的时候,五皇子带着礼过来了,陆澈就让在书房摆了席面,出去招待他。

    送陆澈出去,范宜襄抹了把头上没有的汗,招待寿星好累哦。

    回到屋子里屁股还没坐热,青芽就给她扔了个难题,问她昨天两位侧妃送过来的寿礼怎么处置。

    她让拿过来看看,季氏送的是一双靴子,用鹿皮做的,里头嵌了毛,底子很软乎。

    范宜襄看着就来气,让青芽拿远点。

    唐婉送的是一副老气的绣样图,玄色的料子,上面用深色的线绣着松柏,松柏常青嘛,寓意是好,但是这种难看的东西陆澈怎么可能会喜欢。

    范宜襄看过就算,把绣样也放到一边:“回头等爷来了你们奉上去就是。”

    两个东西就能把陆澈收买了去?范宜襄倒也没有这么杯弓蛇影。

    要是私自把这礼给扣下了,说不定还会有人拿着个做文章,她倒没觉得陆澈会说什么,就怕有心人。

    现在敏感时期,芝麻大点事儿都能扯到外太空,从陆澈身上抓不到错处来,有人就会从后宅下手。

    陆澈昨晚和她说这么多,里头多少有点提醒她的意思。

    还是小心为妙。

    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就是唐婉送的这个礼让她有些奇怪,唐婉为人,绝对不是屈居人下的那种,有机会在陆澈面前露脸表现,她怎么舍得就拿这玩意打发?

    青芽看她一个劲儿盯着绣样发呆,低声道:“夫人,这位最近一点可不安分。”

    青芽这么一说,范宜襄才觉得安心了。

    不安分是对的,安分了才恐怖。

    青芽说唐婉最近在调.教一个丫鬟。

    范宜襄震惊了:陆澈连她都没瞧上,她的丫鬟能瞧上?

    青芽把王斓之的来历一说,范宜襄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王家的姑娘?”那个被抄家充军的王家?

    书房里,二皇子拍着桌子大骂:“老三算个什么玩意!”力气太大,他给陆澈送过来的礼物跟着震了震。

    陆澈让阿喜拿过来,揭开礼盒的盖子,一点不意外,里头躺着一枚石头。

    陆澈取出来,放在手里刚好一只手可以把玩。

    二皇子气得胡子都吹起来,可一看到陆澈对他送的礼似乎挺喜欢,怒气顿时消了大半,对陆澈道:“老四你看上头的图案。”

    五皇子也凑上去看。

    一条盘踞的龙隐约可见。

    陆澈面色如常,五皇子眼睛缩了缩,坐了回去。

    二皇子得意道:“怎么样?”

    屋子里没人说话。

    二皇子摸摸鼻子:“这块石头我压在箱底好几年,今天特意寻了来给老四你。”

    陆澈把石头放回桌上。

    “老四!你现在还不打算跳出来吗?”二皇子惊起:“就由着老三那个小人得志?”

    外头送膳的进来,五皇子拽着二皇子坐下:“今天是四哥的寿辰,就别说这些扫兴的了。”

    上来的酒是金盘露,陆澈站起来要斟酒,五皇子连忙也站起来抢过酒壶:“哪儿能让寿星倒酒。”先给陆澈酒杯里添满了,再给二皇子添,最后是自己。

    二皇子喝的最多,一会儿满脸通红趴在桌子上,陆澈没敢多喝,探身上前推推他:“二哥?”以为他醉了。

    二皇子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泪,一张脸哭得稀里糊涂,看得陆澈和五皇子都是一惊。

    “老四,要是这个太子你来做,我肯定是心服口服的。”二皇子抹了把脸。

    陆澈脸色微变,让人给打水进来给他洗脸,醒酒汤还没送进来,二皇子就趴在桌上鼾声大作了。

    陆澈失笑,摇着头让人将二皇子扶下去,又吩咐阿喜道:“让人去端郡王府回个信儿,就说端郡王喝多了,歇在爷这儿了。”

    阿喜打了个千儿出去,五皇子摸着鼻子不敢看陆澈,小声道:“二哥他说不乱说话,我才肯带他来的...”

    陆澈把酒杯推过去:“咱哥儿俩接着喝。”

    陆澈是两个小太监搀着会西园的,一张脸都成了桃花色,范宜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喝这么醉,底下两条腿走路都交叉了。

    老五来了这么高兴啊?

    她上来接了阿喜的手,陆澈闻到熟悉的味道,知道是她,干脆整个人就压在了她身上,让她一个人扶着。

    几个人帮忙,才把他放平躺在了床上。

    范宜襄瞪着躬腰立在下头的阿喜:“这是喝了多少?”

    三斤金盘露,三个人喝。

    范宜襄听了脸色就变了,阿喜还没敢说,二皇子喝了半斤就倒了,剩下两斤半是爷和五皇子俩人喝的。

    醒酒汤倒是备下了,一直都放在炉子上温着,只是没想到喝得这么醉。

    其实五皇子是喝的最多的,偏偏他还没醉。

    四哥最奸,说是咱哥俩喝,其实光给他斟酒了。

    他坐在回府的轿子里,早饭都要被晃出来了,掀开帘子对外头轿夫咆哮:“要把爷给晃死吗?!”

    轿子又是猛地一晃(被吓一跳。)

    后面就稳多了,五皇子还是头晕,肠子都要悔青了,今天怎么就坐轿子来呢,地上冻成冰马车不能走,骑马也行啊。

    五皇子叹着气摇头,这一摇,头更晕了:“停轿!”

    他要下去吐一会儿。

    吐完之后就好多了,四哥喝了几杯之后还是和他说了几句真心话。

    四哥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三皇子用帕子擦着嘴角,太子算什么?父皇今天能立老三,明天也能废了他。

    老三这么搞下去,迟早惹毛父皇。

    他是真佩服四哥,竟然一点不怒,二哥把那块盘龙石摆出来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眼皮狠狠跳了几下。

    四哥啊,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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