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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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桌上放着孙鑨呈上来的辞官奏疏。这是他递交的第十封奏疏。在这封奏疏边上,放着的是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奏疏——他们同样要求朱翊钧同意自己辞官归乡。

    对朱翊钧而言,这三封奏疏并非单纯的致仕奏疏。尤其是两位阁臣的,赤|裸|裸的逼宫。他的先生们,正在逼迫自己做下决定,到底是站在吏部这边,还是内阁那头。

    朱翊钧在龙椅上瘫着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无意识地绕着。不好办呐。一边是自己的先生,有师生之谊,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且算作半个爹。泰昌帝走得早,多年陪伴着朱翊钧的就是这几个先生,好些个都已经亡故了,比如文忠公,还有一些人因故离开了朝堂。他实在硬不下心肠来。

    可铨选,本就是吏部的职责,内阁并不该沾染。

    朱翊钧现在是两头为难,偏帮那边都不好。想得脑仁儿都有些发疼,他扭头去看今日守值的田义,“听说昨日翰林院的编修给太子安排了功课?讲的就是此次的京察?”

    “回陛下的话,确有此事。”

    “太子怎么说?”朱翊钧挠挠头,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连他都毫无办法,朱常汐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真个儿是病急乱投医。

    田义浅笑,“太子同蒋编修说,此事错在阁臣,非吏部。”

    “哦?”朱翊钧觉得有点意思,“还有呢?”

    田义的腰弯得更低,“剩下的奴才不知道,当日的小太监学话学得不利索,只记了半截。不过奴才听说,这个说法儿,是二皇子殿下教的太子。”

    朱翊钧一挑眉,“去把二皇子给朕叫来。”

    “诺。”田义弯着腰,一步步慢慢往后退,等退出门槛后才转过身往翊坤宫跑了一趟。

    就像张宏承了冯保的情一样,田义也是记着史宾的退让。天子这段时候明显对陈矩有些不耐,虽不知道掌印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陛下,但这对于自己而言却是件好事。而这样天大的好处,原本是史宾的。那人将唾手可得的东西交给了自己,心里再不甘愿,也得认了。

    何况史宾的要求并不过分,只叫田义多看顾些翊坤宫罢了。于田义而言,这件事还是容易的。

    “娘娘。”田义的到来打断了正在对弈的郑梦境和朱常溆,“陛下让二皇子殿下去一趟乾清宫。”

    郑梦境将自己手里的白子丢进棋罐里,“田公公可知道陛下让溆儿去是为了什么?”

    田义本不想说,但想到生死不知的史宾,到底还是软了心肠。“陛下听说二皇子教了太子关于京察的事,奴才猜,大抵是问的这个。”

    朱常溆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向郑梦境告辞,“那孩儿就先过去了。”

    “去吧。”郑梦境将他送出宫门,望着他的身影从宫道上消失才回转。前朝的事,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窍不通,只有靠儿子自己去走了。

    到了乾清宫,朱常溆心思百转,站在宫门前脑子里想了许多次,迟迟不敢进去。田义也不催他,只拢着手在一旁等着。

    朱常溆想妥了之后,才发现田义一直在边上候着,向他点点头,“有劳公公了。”

    田义一笑,朝里面禀报,“陛下,二皇子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吧。”

    宫门被缓缓打开,朱翊钧高高坐在上面。朱常溆头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见父亲。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真正的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会牵连上周围所有的人。

    “父皇。”朱常溆行了一礼,“不知父皇让溆儿过来所为何事?”因他掩饰得很好,所以朱翊钧并没有看出爱子有什么与平时不同。

    朱翊钧向他招招手,“过来。”

    机灵的小太监在朱常溆走到朱翊钧身边时,就先摆好了椅子,让他坐下。

    “父皇问你,近来你教了太子,让他怎么回答蒋编修所提出的关于京察的功课?”朱翊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儿子,发现他的身体有些奇怪的僵直。

    朱常溆谨慎地点头,“是孩儿教的。”旋即又道,“孩儿知道这样对太子其实并不好,但太子名为国储,实为皇弟。孩儿身为兄长,实在不忍心见太子因此受先生责罚而难过。”

    朱翊钧摆摆手,“朕不是要问你这个。”他顿了顿,“你同太子说,这次京察之争,理在吏部?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朱常溆越发小心起来,“这不过是孩儿一时的妄论,当不得准。”见朱翊钧一定要让自己说,就斟酌了下,将想法说了出来。“父皇,太|祖立国之初,废宰相,将六部尽归天子,总揽庶务,为的便是防朝臣独断专权。但多年下来,历经三杨,此训已近乎被废。”

    三杨指的是杨士奇、杨荣、杨溥。此三人均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皆为阁臣。因与洪熙帝、宣德帝关系密切,所以被授予了很大的权柄。此后阁权日重。

    “接着说。”朱翊钧点点头,表示赞同儿子的说法。

    朱常溆轻轻咬牙,声音放得极低,“到了文忠公的时候,更是说一不二。六曹形同属吏。孩儿以为,这本就有违太|祖定下的祖训。”他双目微敛,在心里给自己鼓足勇气,“所以,孩儿以为,现在是收回阁权最好的时候。”

    将一切恢复到开国之初,国家欣欣向上的时候。

    但是……这可能吗?

    朱翊钧拇指和食指不断搓着,他承认朱常汐说得没错。但要按他说的去做,却不是一件易事。且不说现今阁臣里有几位都是自己的先生,碍着面子,自己总得宽待一些。再有党争已现,不是轻易可以弹压的。

    朱常汐见父亲有些被自己说动了,赶忙加把劲,“父皇,孩儿以为当以国为重。此次京察之争,不正是因为铨选旁落,引起吏部不满吗?令各司各行其职,才为正途。现下京察已沦为党同伐异,挟私报仇的工具,父皇,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没错,本……不该如此。”朱翊钧深吸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现在开始必须要和沉积了百余年的旧例相抗衡。

    这很难。但如果他想要继续维持整个大明朝的运转,就必须这么做。

    朱翊钧露出一抹苦笑,揉了揉眼怀希冀的儿子,“父皇知道了,你回去陪着你母妃吧。哦,对了,近来朕没空上翊坤宫去,你母妃的身子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都是积年下来的病,轻易去不了根。”朱常溆如实道。郑梦境的膝头现在准得很,只要一疼,就知道天要冷了。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当年跑去太庙的时候,看见半身是血的郑梦境晕倒在太庙前。如果不是他的优柔寡断,小梦又怎么会遭这样的罪。当年的他压不住朝臣,差点失去了她。

    朱常溆说要将铨选重归吏部,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更重要的,是要让所有的庶务都再次重归皇权,而并非旁落阁臣手中。

    在皇权的积威下,天子就不会再被朝臣轻易弹压住,在政事上就会有更多的话语权与朝臣抗衡。

    “罢了,朕同你一起去看看她吧。”朱翊钧吩咐田义去备好銮驾。

    陈矩却在此时杀了出来,“陛下,漳州来信了。是史宾亲手写的。”

    朱常溆和朱翊钧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他还活着?!”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的脸上满是喜意。

    “不仅如此。”陈矩垂目道,“史宾还将此次出海所得的银钱连着信一并送上京城。奴才已点了数,约有一万余两白银。”

    朱翊钧按捺住心里的喜悦之意,让陈矩赶紧把信呈上来。朱常溆也不忙着走了,他想着等会儿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去告诉一直替史宾担心的郑梦境。

    草草看完信,朱翊钧不仅抚掌大笑。“好,好个史宾!”

    朱常溆忙问:“史公公此次出海必是有奇遇了?”

    “不错。”朱翊钧将信收好,并不给儿子看,“信上说,这次一共赚了两万两,不过他将一部分银两拿来买了货物,打算在国内售卖。不止如此,令朕高兴的是,他竟说服了海寇归顺,人数虽不多,约有五十来人。但漳州的水师向来人少,恰好能做弥补。”

    不过该给这些海寇们安排什么官职呢。朱翊钧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百户,有些低了。千户,又有些高。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陈矩将阁臣们叫来,同自己一起商定,转念想到刚才朱常溆说的话。“陈矩,让孙鑨过来下,朕有事相商。”他还没同意孙鑨的致仕奏疏,其还是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呆着。

    不多时,孙鑨就到了。他原以为朱翊钧是要叫他过去数落一顿,要知道,他在致仕奏疏上的话并不是那么好听,甚至很有可能激起天子的怒意。谁料比喜爱竟是叫他过去商量如何安排那些归附大明的海寇。

    这对于孙鑨而言,是个极大的惊喜。这意味着天子不再那么依赖朝臣,而是开始有所转变。而铨选很有可能会在之后归于吏部。

    孙鑨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陛下,臣以为,海寇可留在漳州,巡视月港附近的海域。就……定为千户所镇抚一职,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镇抚有镇守、安抚之意,用在归顺的匪寇上再合适不过。

    朱翊钧在心里琢磨着。千户所镇抚,从六品,也算是拿得出手了。“好,就依卿所言,定为漳州水师左所镇抚,从六品,允世袭。”

    林凤儿手里只有五十余人,按人数算,本只能做个总旗。朱翊钧为了表示自己的优待,特地提了一提,让她做了能统领十个总旗,一千一百二十人的千户所镇抚。日后若是她有意招揽人马,也方便行事。

    名头挺虚的,能唬得了人。这是朱翊钧登基以来第一个愿意归顺大明朝的海寇,他自然不吝于恩赐这些官职。明军在朝鲜之战中暴露出水军的薄弱,同时这正是朱翊钧在决心行海商之后心中挂念的事。这事正好起个头。

    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很正常的人事任命,朱翊钧的行事没有特别出格。但也正是这么件小事,令内阁震动。

    第一次,天子没有过问阁臣,直接与吏部尚书商议后就下了旨,让内阁票拟。

    票拟后的圣旨又被送回了司礼监,由陈矩加印。但大学士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天子的心变了。他们以往靠着与天子的师生之谊,多年扶持的感情,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是大都能如愿顺遂的。如今天子越过阁臣,对于大学士们而言,不仅仅是他对吏部递出了橄榄枝,更意味着天子意识到了皇权旁落,想要收拢权力。

    尝过了手掌天下之权的滋味,任谁都不愿意再交出来。

    在内阁的指使下,言官们对吏部的弹劾越演越烈。最终,孙鑨成了这种斗争的牺牲品。朱翊钧终于允许他致仕。

    但也仅此而已。除了孙鑨,其他吏部的人一个都没有受到波及,所有弹劾的奏疏都被留中。朝臣们问起,朱翊钧便以病痛搪塞,拖着不愿给答复。而空虚的吏部尚书一职,由吏部左侍郎陈有年担任。

    天子这样的举动,让吏部的臣子们看见了扳倒阁臣的曙光。继阁臣的弹劾后,他们开始奋起反击,疯狂地以私事作为攻讦的证据,就像阁臣做的那样。

    但他们的奏疏,还是被朱翊钧留中了。理由都不带改的,用的同一个。

    朝臣们终于看清了天子的意图,不偏不倚,谁都不帮。没有天子点头,谁都不能轻易地就罢黜一个人。

    京察之争在绵延数月后,总算消停了。众人不过暂时蛰伏,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

    还没等朱翊钧喘口气,朝鲜那头就送来了倭国丰臣秀吉的使节入京,面见天子,要求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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