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咏絮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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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的京陵萧瑟而凄清,阵阵携着寒气的风吹落枝头的残叶,卷至空中,跌到泥泞里,腐烂成泥。因着连日下了半月的阴雨,天空仍旧阴翳没有一丝温暖的光芒,那重重的灰云仿佛将要落下来般,压的人喘不过气

    此刻的北宫已许久未曾有人气了,仿佛一处不起波澜的死水潭,唯有风过之时,卷起老树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添得几分声音。

    此刻在一处不起眼的耳房内,破败的门窗勉力关着,可那萧瑟的秋风仍旧能从破了的窗户纸中穿过,吹入房内。风带的门窗轻轻拍打着,吱呀作响,半开半掩间,丝毫未起的遮挡的作用。

    原本这屋内晦暗而阴冷,再加之如今气候作祟,便更是寒意浸入骨子中,随着风入屋内,层层泛黄已失去本来颜色的纱幔仿佛阴魂一般,神秘诡测的飘动着,而从纱幔的尽头则传来一声又一声喑哑而痛苦的咳嗽声。

    那是一个行将枯槁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为这死寂的屋内更添压抑。

    陈旧甚至是简陋的小床上,是一团破絮棉被裹着的身子,透着晦暗的光芒看去,眼前的人仿佛已经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如同被抽去了所有人的生气,就那般绝望如枯木般靠在那污秽而并不柔软的枕上,陡然间,床上的人右侧身子,以手支撑趴在床沿边,用左手看起来尚算干净的帕子捂住嘴,随即那低沉而嘶哑的咳嗽声紧接着响起。

    到了最后,仿佛将要把肺腑都咳出来一般,趴在床沿边的身子几近要跌落下去,寂静间,咳嗽声渐止,那女子的呼吸声却是显得越发艰难,像是用了极大的力,床上的人才勉力翻过身子,犹如砧板上的鱼一般侧身躺回去,脸色更是苍白憔悴,泛白干涸的嘴唇微微沾染着几分殷红的血迹。

    默然中,躺在那儿的徐成君极力深吸了一口气,胸前的起伏越发不定,这一刻的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连动一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的破被,身下的褥子潮湿的几乎能挤出水来,贴在她的身上更是渗透入骨血中的寒凉,而那挥之不去的霉味始终萦绕在她的鼻尖,让人心生厌恶,几欲作呕。

    看着眼前空荡而破败的一切,看着床前破旧而落满灰尘的床帐,她的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自嘲,这些她不都应该习惯了吗。

    她从未想过,有一朝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丑陋而让人嫌恶。

    可偏偏,她却是连死也不敢。

    一阵寒意侵来,徐成君颤抖而乏力地伸出左手,紧紧捏着的手掌一点一点摊开,而在那手心中,那一方旧帕上的翠竹却是染满了红色斑驳的血迹,刺目而钻心。

    即便她不敢去死,这破败的身子又还能支撑多久?不过是活一日,赚一日罢了。

    感觉到喉间的干涸与灼热,她终究颤抖地用手掀开潮湿的被子,倚着床沿艰难地爬下床,连鞋子也懒怠再穿,就那般一步一晃地扶上不远处的桌案,勉力坐下来,右手麻木地去摩挲茶壶,勉强倒出一口茶水来,忍不住仰头饮了个干净。

    冰冷而带着茶叶沫的隔夜水陡然入了喉间,便如饮下一口粗糙的沙一般,硌的嗓子生疼,刺激之下,好不容易掩下的咳嗽声再一次从喉中冲出,那干痒的感觉几乎让人难以自抑。

    只听得“哐当——”一声,这唯一的破角茶杯碎裂在脚下,徐成君狼狈而痛苦地伏在桌沿边干咳,喉间的血腥味再一次冲出,仿佛渗入唇齿之中。

    这一刻,徐成君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饮鸩止渴的废人。

    待到咳嗽消退下去,却是用尽了她半条命,当她爬回床上,将冰冷的被子努力裹住自己的身子,渐渐地,她将头靠在枕头上,阖上眼来,回忆起了这一生。

    十三能织素,

    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

    十六诵诗书。

    曾经的阁老嫡孙,闺阁娇女的她便是这样的人生吧,如今她还记得,那时常常被他人簇拥,为同龄女儿家艳羡的时光。

    祖父曾说过,

    徐家的女儿不嫁便罢,要嫁便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那时的她是誉满大兴的第一才女,在她还未及笄之时,上门提亲之人便已然络绎不绝。

    曾经的她骄傲,高贵,只觉得寻常的贵族公子也只是辱没了她的这一番才情,从记事起,她便听说过陈郡公子,可那时也只是停留在她的幻想之中,引起了她的一颗好奇之心而已。

    可直到那一场花宴上,见到谢昀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自己的那颗高傲之心已经为他而落下,曾经旁人愿卑微地乞求她的一颦一笑,可自那时起,她更愿意让自己化为尘埃,哪怕能得到谢昀对她有着与旁人的丁点不同。

    那一夜的花灯,谢昀让与她的嫦娥灯她至今还留着,哪怕上面的嫦娥依然孤寂冷清,哪怕那盏灯已旧,流苏也已褪了色,可在她的心中,那一盏灯仍旧是她这一生所见最美的。

    还有那日在乾和宫外的甬道上,那是她第一次与他并肩而行,他曾欠她一份情,只是——

    徐成君的唇角凄凉的勾起,似乎更落寞了几分。

    从她的双手上沾满袁氏的血时,那份情也早被恨代替了吧。

    曾经的名门娇女,如今的染病废人。

    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仿佛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在污泥之中,早已变得面目可憎。

    如今便是上天的报应罢,想到这里,徐成君伸出手,摊开掌心,再一次看那殷红的血迹时,却不再刺眼,仿佛是一蹙又一蹙盛开的红梅,竟看出了几分异样的美来。

    再阖上眼时,徐成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发冷了,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里,渐渐地,胸腔内的浑浊似乎一点一点消散了,恍然间,她仿佛躺在云里,雾里,轻飘飘的,如那随风的影儿般。

    在一片朦胧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太多的人,杏春,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当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时,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夺目,仿佛在一点一点的温暖着她。

    而在那光芒的尽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一如初见般温和如玉,哪怕没有看到脸,也让她忍不住提裙跑去。

    躺在那儿的徐成君仿佛睡熟了,唇角嫣然勾起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恬静与温柔,如同从前的少女。

    “谢昀——”

    朦胧而含糊的余音自唇角溢出,白茫茫之中,那个身影似乎有所感应,一点一点偏过头来……

    窗外的寒风越发凛冽,拍打的窗户噼啪作响,而此刻的屋内却是陷入无尽的沉默,寂静中,躺在床上的身影一点一点平息下去,直到最后,变得冰冷没有了一丝温度。

    在这个深秋的季节里,身患肺痨,被浣衣局赶出去,扔入北宫自生自灭的徐成君就那般孤身一人的去了。

    直至翌日,她那早已僵硬如石的尸体才被守着的宫人发现,虽然曾贵为御前女官,终究又被贬成了一个卑微的宫女。

    按照宫里的规矩,徐成君的尸骨被烧成了灰,与众多不知姓名,不知年纪的普通宫女一般,填入了宫里最为偏僻的枯井之中。

    许多文人墨客闻之,不由为这位大兴第一才女唏嘘感叹,只可惜,虽有咏絮之才,却无停机之德,这样的结局,终究是自己种下的果罢了。

    ……

    “点火吧。”

    自家公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炉默然应声,随即将火折子靠近炭盆,火星触碰到花灯的流苏,一点一点燃烧卷起火舌来,不过片刻,便将上面褪色的嫦娥奔月图吞噬,一点一点化为了灰烬。

    星火的光芒印照在谢昀的眸中,而他就那般默然立着。

    曾经的徐成君与他而言,不陌生,却也不曾有过情,对于曾经的出手相助,他有着感激之心,可对于她后来的种种所为,也让他有着不齿之意。

    直到听到她离世的消息,仿佛曾经的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

    曾经的他欠她一份情。

    而她最终向他要的,也只是将这一旧灯送去给她罢了。

    这一份情,似乎就该随着这一盏灯而缘尽了。

    骤然的温暖让谢昀收回了走远的思绪,侧首间,崔知晚温柔的眸子让他更加温柔如水。

    “你怎么来了。”

    谢昀说话间,转身小心护住又一次身怀六甲的爱妻,崔知晚闻言由着谢昀环住,伸手替他拢着斗篷的系带道:“天冷了,为你添件衣服。”

    说到此,崔知晚微微侧头,看着那渐渐燃尽的花灯,语中轻声道:“想必,她也收到了。”

    转头间,看到谢昀眼中的安慰与踌躇,崔知晚当即含笑道:“生者已逝,那些旧事便过去了,她的心虽只有你,可我却知你的心不会在她处,她曾经相助过我的丈夫,便也是我的恩人,既然她希望你以此还她这个人情——”

    看着那烧为灰烬,只余残缺骨架的花灯,崔知晚语中轻缓道:“如今便算是还了,日后,你便只是我一人的了。”

    听到这看似强势而倔强的话,谢昀的眸中暖意更甚,双手将怀中的人揽的更深了几分。

    “我的心,只在你这儿。”

    耳畔的话幸福而温暖,崔知晚的眸中不由泛起模糊的湿意,却是双手环住谢昀的腰,侧首躺在他的怀中,只想享受这一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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