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旎彧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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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日渐回暖,碧空在斑驳的残雪映衬下,越发澄澈湛蓝。

    弘历和玹玗比送灵队伍早到泰陵,因为御前没有伺候的奴才,所以玹玗虽收拾妥当东配殿的一切,可实际却与弘历分居西配殿的东、西暖阁。

    昨夜,窗外冰雪消融,滴滴嗒嗒扰人清梦。

    玹玗裹着青丝棉被,坐在披着水貂皮的暖炕上,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看着手中的蝶嬉芙蓉花簪,这是她豆蔻之年的生辰礼。

    因此次出来是送灵,原本就该素净些,且佩戴着如此名贵的珠宝策马穿行在林间,似乎太过扎眼,所以只戴了半日,便取下来收藏于锦盒中,也就没机会细赏。

    赤金点翠花簪,工艺十分精细,绽放的花朵是由鸳鸯碧玺雕成,仿佛是刚从枝头摘下的醉芙蓉;花叶乃翡翠薄片,细致得纹路可见;金丝制成的花蕊,以细小米珠点缀;花托和花萼皆为点翠。一对蝴蝶落在花上,蝶身为双桃红碧玺雕成,翅膀则是进贡宝石雕成的薄片,一只选用日长石,一只选用月长石,触角是银丝点缀米珠。

    这只花簪虽不大,但用料考究,样式华贵,即使在皇家也难得一见。

    弘历说,见她总喜欢在绢子和领巾上绣蝶嬉芙蓉的图案,所以才命内务府,从全国各地找来制玉巧匠,专门为她打造了这只花簪。

    可她为什么喜欢蝶嬉芙蓉的图案,他还记得吗?

    或者他根本不曾在意。

    她此生从男子手中接过的第一只簪子,就是双蝶芙蓉,虽然只是不纯的素银材质,且雕工粗劣,却是她最爱的饰物。

    夜深人静,纠结这种问题,似乎有些庸人自扰,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见夜已深沉,遂吹灭烛火宽衣睡去。

    目前泰陵人少,倒是格外宁静,一夜酣梦醒来,耳畔听到一串清脆的雀鸣,推窗望去,对面墨绿的油松枝头,有几只鸟儿愉悦地嬉戏着,想是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眼前的闲静,让玹玗的脑海中蓦然冒出个荒诞的念头,如果吃穿不愁,守皇陵倒是一桩美事。死人安分地躺在地宫里,少了勾心斗角和阴谋算计,每日就是诵经修心,吃斋养性,闲时针黹刺绣,偶有兴致还能吟诗作赋,亦或是泼墨丹青,怎么都好过在紫禁城里,和那些女人争得你死我活。

    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是守雍正帝的泰陵,她可不想与仇人为伴。

    在殿外扫雪的小太监,见玹玗起身,立刻送来盥洗用的热水,又问是否要去请起。

    玹玗微微摆了摆手,让小太监先去准备早膳,自己回到房中梳洗完毕,走到东暖阁门边,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猜想弘历应该还没醒,于是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反正辰时才需去隆恩殿进香,且在皇陵既不用批折子,又不用上早朝,她也就索性不请起了。

    无聊地坐在暖炕上,双手托着下巴,发呆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听雀鸟吟鸣,心想如此宁静祥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遂寻出纸笔,写下:露洗瑶林百鸟栖,司晨端不让埘鸡。晓寒料峭声犹涩,晴旭瞳昽语更齐。

    “大清早,写什么呢?”

    低沉的男音在身后响起,思绪飘远的玹玗微惊,倒抽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抱怨道:“爷,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是你自己出神了。”就是因为怕她夜里会被噩梦惊扰,弘历才以身边没人伺候为由,让她同住在西配殿,昨晚也是等到她寝室灯灭,方在东次间睡下。

    玹玗娇嗔一笑,放下笔,起身走到角落,摸了摸刚才小太监送来的鎏金铜壶,里面的水还热着,便直接倒入脸盆中,浸湿了巾帕递给弘历,“爷,皇陵这里东西比不得宫中齐备,别说香料了,便是新鲜花瓣也寻不着,带来的那些还在路上,小玉子他们到之前,你就只有将就些,用清水洗脸了。”

    弘历接过巾帕,又抬手触上她的脸颊,指腹划过不染胭脂的晶莹素肌,含笑道:“清水好,清水才出芙蓉呢。”

    “昨儿夜里是被哪只游魂附了体,大清早起来就没个正经。”玹玗微微侧过头,却还是没能摆脱他的手指,只得轻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的万岁爷,大行皇帝梓宫就在前头隆恩殿放着呢,你可别学五爷,有失帝王威仪。再说,若是被人瞧见,我头顶上可就又多一条罪名了。”

    “对你,需要威仪吗?”勾着她精巧的下颚,弘历唇畔溢出一抹邪魅浅笑,她的语调柔而不妖,却蕴着一股醉惑人心的感觉。“且这里的奴才,若还敢趴窗根,那就只能送入地宫,到下面去伺候先帝。”

    玹玗微愣了片刻,才敛眸轻叹,虽然这只是弘历的谑笑之言,但若果真这会儿有趴窗根的奴才,恐怕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巾帕凉了。”抽走他手中的巾帕,重新拧了温热的递上,待他擦过脸,又捧来漱口盅,并递上牙粉,“这只是在青盐中掺入了生大黄粉末,和白矾粉末,味道肯定不好,是奴才用的,我们离队先到,却忽略了这些问题。”

    弘历漱了口,并未因牙粉的味道蹙眉,反而笑道:“你别当爷真是养尊处优惯了,若是在军营里,有这样的东西就算不错了。”

    玹玗将脏水端出去,交给殿外候着的小太监,又吩咐他们赶紧上早膳。

    这忙碌的身影,让弘历深邃的瞳眸中缓缓溢出笑意,不禁出神想到,如果没有出生在皇家,是江南的教书先生,身边有这么一个七巧玲珑心的娇俏佳人相伴,日子虽然清贫些,却也让人甘之如饴。

    视线瞥到炕桌诗笺,弘历又望了望窗外,然后提笔续了四句:梦醒还疑蝴蝶舞,春深不断杜鹃鸣。细聆求友呼朋趣,乐意相关入品题。

    在外面忙完,玹玗端着一盏茶进来,潋水眸子幽幽盯着诗笺,唇瓣抿出柔柔浅笑,但没有品评。“这里没有好茶叶,这是我刚才在膳房现磨制的四果茶,用花生、核桃、松子、栗子研成粉,以滚水冲泡,另加了一小勺糖,冬日饮用最能驱寒。”

    将茶盏轻轻搁在炕桌上,玹玗又转身从床头的柜子上捧来妆奁,还好上次留了一套梳篦在东配殿。

    架好镜子,站到炕上,跪坐在弘历身后,拆开他微有毛乱的辫子,先用宽齿牛角梳舒缓头皮,再换细齿的绿檀梳顺发丝,然后以篦子挂去细尘,最后抹上桂花油重新编,这一连串动作,玹玗做的既熟练又自然。

    先去隆恩殿灵前上过香,才回西配殿用早膳,突然从忙碌中闲下来,弘历也觉无趣,遂趁着正午天气好时,带着玹玗往陵园外遛马。

    傍晚回来,又遇细雨烟濛,煮一壶清茶,于窗前赏景。

    弘历又得一首《赋得草色遥看近却无》:

    极目芳郊绿渐萌,轻烟细雨若为情。

    却输书带萦窗细,暂借波纹贴地平。

    通野望来犹荏苒,停鞭觅得未分明。

    漫言春色曾无定,万有都从个里生。

    ……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惬意的日子,闲静中诗词满蕴,弘昼直到二月廿九才抵达。

    未表恭敬之意,卑不动尊,所以孝敬皇后的梓宫停放在隆恩殿西边的芦殿,而敦肃皇贵妃的梓宫则停放在东边的芦殿。

    弘昼可不是一个能忍受整日吃素的人,抵达的第二天,就偷偷在泰陵外的山林射猎烤肉,还不忘拉着弘历和玹玗一起,虽每晚回到寝室,都被伺候的小太监隐约闻到衣服上有肉香,却也敢过问半句。

    三月初一午后,毓媞到达泰陵,身边除了乐姗和秋华,还带着金铃。

    论理,有李怀玉和欢子在,弘历身边不再缺人伺候,玹玗也应该搬过去东配殿和毓媞同住,可毓媞却说不必。

    “皇帝也真是,你好歹是格格身份,出来身边都带人伺候,还得累你像个小丫头似的听他使唤。”得知弘历微服出行,比送灵队伍早到好几日,毓媞非但不恼,眼底还透出别有意味的浅笑。“哀家身边有乐姗和秋华,够人服侍了,不如让金铃过去伺候你?”

    “好。”早料到毓媞有此一招,玹玗馨然接受,又转头对金铃说道:“我在那边的西暖阁住,你先过去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次间,然后稍作梳洗,若是缺什么,就找小玉子要。”

    见金铃出去了,秋华也福身道:“太后,行了大半日,想必你老人家也乏了,奴才这就去沏热茶来。”

    “秋华,先站一站。”玹玗转过头,笑着对毓媞说道:“和皇上提前到这里时,一应物品皆不全,所以我就磨制了四果茶,不仅驱寒解乏,还能美容养颜呢,太后也尝尝?”

    毓媞满脸慈蔼地点点头,应道:“好,尝尝。”

    玹玗对秋华详细说道:“你去我住的西暖阁,就在稍间靠窗的柜子,有个青花瓷罐,里面便装着成才磨制的四果茶,用滚水冲泡,待出色出味后滤掉残渣,另加两小勺白糖。红泥炭炉、紫砂壶、乌榄核炭、还有卓锡泉水,我房中一应俱全,你可在那边冲泡。”

    “姑娘放心,奴才知道了。”秋华眼波流动,听出玹玗这吩咐之下暗藏的意思,笑着一额首,连忙转身而去。

    毓媞轻笑道:“你呀,就是花样多,这几日又生出多少哀家不知道的新鲜事啊?”

    “太后这样宠着我,只要能让太后开心,天天变出新花样,也是应该的。”玹玗乖巧一笑,为毓媞捶背解乏。

    “就数你嘴甜,难道皇帝不宠你。”毓媞含笑着,拉玹玗在身边坐下,又问道:“哀家可听内务府造办处的人说了,皇帝专程让他们打造了一只芙蓉花簪给你,那份生辰礼可收下了?”

    玹玗含羞带笑地点了点头,声音幽柔地回答:“收下了。”

    “好,既收下了皇帝送的簪子,有些事可就定下啦。”毓媞深深一笑,拉着玹玗的手,说道:“想是要不了多久,你就该改口唤哀家‘额娘’了。”

    “太后又拿我打趣,这里可是皇陵啊。”玹玗撒娇地扑进毓媞怀里,又叙了些闲话,才踌躇问道:“太后,不知道这次,皇后娘娘……”

    “不必管她,这次就是给她的教训。”毓媞脸色瞬间一沉,冷声哼道:“去年她在自己生辰时做戏设计你,哀家就答应过你,要让她知道教训,若今年还学不乖,那明年生辰也不用过了。”

    “都怪我,太后车马劳顿,不该提这些扫兴的话。”玹玗故作自责地笑了笑,又道:“太后先歇着,我过去看看,金铃安顿好了没有,然后过来陪太后用晚膳。”

    毓媞也确实觉得困乏,由乐姗搀扶,去稍间寝室小憩。

    回到西配殿,玹玗没有立刻入内,在门口稍站了一会儿,秋华捧着沏好的四果茶出来,见到玹玗时,又下意识地回望了屋里一眼,才附在玹玗耳边低语了几句。

    玹玗微微敛眼,算是答谢,放轻脚步走进室内,果然见到金铃手执几张诗笺,正入神的品读着。

    斗牛光散出丰城,犀表鱼文耀玉英。

    断水徒闻神物异,为龙终见素心成。

    云涛百丈兴云气,水府千重洛水精。

    矫首天门才尺五,肯随侠士博浮名。

    “这既是诗,也是剑诀,看得懂吗?”玹玗亲手关上西暖阁的门,有些教训不宜在人前,毕竟眼前这个没规没矩的人,再有几个月就是皇帝妃嫔,虽然她不在乎是否惊动弘历,或是让李怀玉和欢子瞧见,但在那些小太监面前,总得给她留张脸。

    “姑娘……”闻声,金铃蓦然回头,手中的诗笺也纷纷掉落在地。

    “如此气魄逼人的诗,苍劲有力的字,定然不是我能写的出来。”玹玗的声音不带半点温度,冷眼看着金铃,以毫无波动的语调警告道:“但即便是我的东西,不得我允许,岂能由你擅自窥读,难道你在太后跟前也是这么伺候的?”

    “是……是秋华姑姑让我替姑娘收拾书案的……”金铃连忙蹲下身子去拾。

    “哦,好借口。”居高临下地望着金铃,玹玗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偶尔也写些句子,你要窥探、要猜测都无妨。不过就别试图从皇上的诗词中,去揣测皇上的心思,帝王乃天子,天机不可测,君心不可窥,别自作聪明,以免害了自己。”

    言罢,丢下发呆的金铃,玹玗头也不回的走出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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