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还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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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江都市往北行驶近十二个小时到达张月明家乡的省会城市,然后搭乘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她的县城,在县城坐大约半个小时出租车就来到她的村里了。

    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踩在在久违的柔软的泥巴小道上,跟瞧向自己的老乡们打招呼,但还是尽量避开聚在一起谈天的人们——他们总是对每个经过的人品头论足。大吸一口清新寒冷的空气,长时间的旅途带来的疲劳一扫而光。

    走过村外的小路,踏上村里的大街,拐进自己家的胡同,推开紧闭的红漆大铁门,行李箱的轮子压在院子的砖地上发出“咕咕”的声响,遥遥听到妈妈在房门里发出悠长愉悦的欢迎声:“哎吆,回来了——”第一个奔出来的肯定是妹妹阳明,她撞开屋门,从屋子前面的水泥台阶上跳下来,叫了声“姐姐”。

    张月明停下,在院子里迫不及待地打开行李箱,拿出给妹妹买的礼物,通常是一件新衣服或者一双新鞋子,这样的礼物最实用也最受欢迎。这次给她买的是一件新款的羽绒服,颜色是阳明最喜欢的绿色,现在这件羽绒服已经被她穿在了身上。阳明比月明小八岁,遗传了父母的高个子,才念初一,个头跟月明差不多高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不过一两年就会超过月明,月明给她买衣服都是按着自己的尺码来买。

    妈妈也走了出来,第一眼最直观的感受是“又变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更密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整个脸部的肌肉好像都松弛了下来,两鬓的头发已白。

    “妈,你没用我上次给你买的染发剂吗?”张月明摸着妈妈的头发嗔道。

    “哎吆,哪能天天用?那还不几次就用完了,我也嫌麻烦。”

    “不是,肯定是上次的染发剂不好,用一次应该管一年才对。这次我又给你买了一瓶,是国外的著名品牌,纯植物的,不褪色,你看看。”张月明说着,从行李箱总翻出一个绿色的盒子递给妈妈。

    她妈妈有点老花眼,拿着盒子伸到远处看,小声嘟囔着:“咱也看不懂啊,你说好就好,上次的那个也不错,这次用这个更好的,正好过年走亲戚,好好把头发染染。”

    张月明拉好行李箱的拉链,往屋里走,问道:“爸爸呢?”

    “上大棚里去了!”阳明大声道,“知道你今天回来,去摘些柿子。”

    在张月明还上小学的时候,她家就开始种蔬菜大棚,多年来一直没间断。也有不少人劝过他父母“像你家这样的,两个丫头片子,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呗,这么忙活干嘛?”张月明的父母表面上跟别人客气客气,“过日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能只顾吃穿啊”。其实他们心里自有主张,要把两个女儿都供出去上大学,让村里的人都看看女儿多争气。张月明已经完成了他们一半的夙愿,剩下的要靠阳明来完成。阳明的学习成绩远不如月明,在班上只能算中等,当时月明读中学时可一直是名列前茅。父母对阳明的学习所花的心思要比对月明花的多的多,各类辅导班就不提了,每年还请阳明的班主任老师吃饭,现在阳明才念初一,他们就盘算着等阳明在县城念高中时去陪读。

    月明看不惯这些,尤其是感觉自己回家,父母又要更加唠叨阳明,让她向姐姐学习。她担心阳明心中不好受,从不问她学习的事。在月明看来,阳明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很乖,很懂事,父母给了她太多压力。小时候,月明还是会很感激父母对自己学业的支持和关心,在农村并不是每个父母都能做到这一点,但现在她越来越觉得父母的虚荣心太强了。尤其是她爸爸,在外面跟别人炫耀自己女儿学习多好,回到家来又跟她们说谁谁家的孩子考了个名牌大学,让她们倍感压力,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学习,学习不好就失去了价值。张月明曾活在这种价值观之下,对比自己学习好的人既羡慕又嫉妒,而在成绩差的同学面前有一种优越感,早早学会了眉眼高低。直到上了大学以后接触面宽广起来,才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世界有多么狭隘。她不想让妹妹跟自己当初一样受父母名利心的熏染,一有机会就跟她讲讲外面的世界,也非常愿意听她说出疑惑和问题,但她妹妹没有手机,平时上学时跟她联系也难。

    张月明进到屋里,把行李放到里间自己的房间,她房间的床已经铺好,整洁的被褥摸上去非常柔软,闻上去有阳光的味道,不用问,肯定是妈妈给她晒了被子。她坐在床边心里懊悔,本来想给妈妈买双冬天穿的皮鞋,她试过那双鞋,皮子很柔软也暖和,要三百多块钱,并不算贵。但因为给阿曼达买礼物,他们出去吃饭等等,她的钱不够用了就没买,现在想想真该省出那三百块钱来。她妈妈冬天穿的是自己手纳的布底棉鞋,平时穿还好,到了下雪天在外面走走就湿了,非常不方便。上次冬天回家她注意到了,下决心下个冬天一定要给妈妈买双皮鞋,结果还是没买成。

    正在她悔恨之际,妈妈在外间屋里已把茶水倒好,端出一盘子鸡爪,喊月明出来吃。张月明看到鸡爪开心一笑:“哈哈,鸡爪子,我的最爱。”

    鸡爪处处有,他们家乡的鸡爪更是特色,都是挑选出来的肥厚大个鸡爪,煮的烂烂的,等煮熟后,颜色变成红褐色,汤汁味道也全进去了,咬一口,鲜香筋道。张月明拿起一个递给妈妈,又拿了一个给妹妹,最后抓起一个大嚼起来。妈妈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她,说她又变瘦了,每次回家她都这样说,尽管月明自己觉得冬天里胖了几斤。

    临近中午时分,月明的爸爸才回来。月明妈妈不满地唠叨:“怎么这个点才回来?差点没赶上吃饭。”

    他在院子里支好自行车问道:“月明回来啦?”

    “早回来了,在屋里呢。”

    月明听到父亲的声音,赶忙洗手擦干净,跟妹妹一起坐好。她爸妈还在院子里嘁嘁喳喳说着什么,月明悄声问妹妹:“家里有什么事吗?”妹妹摇摇头,愣了一会儿又说:“祥明哥又找了个媳妇儿,他们有孩子啦。”月明点点头。

    父亲进来了,他把西红柿放在桌子上道:“什么时候家来的?我去摘柿子了。”

    月明道:“刚家来。”

    月明的妈妈开门进来,冲月明父亲说道:“我上地里看看去,看看那两棵树还能救活嘛。”

    月明问道:“什么树?”

    妈妈道:“咱河沿上不是种了几棵树吗?被人削了皮了!”

    “啊?怎么回事?”月明和妹妹都很惊奇,她爸爸在一旁道:“这跑不了啊,是你二大娘干的,那两棵树底下都有脚印,是个娘们家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啊?”

    月明还是不解:“她为么要这么做呢?”

    月明妈妈摆手摇头道:“哎吆,甭提了。她家祥明的媳妇儿不是跑了嘛,祥明又找了一个,上一个还没离哩,这一个孩子都生出来了。他个人觉着丢人,躲在外边生的,谁也没给信儿。没给信儿,咱怎么知道?怎么送礼啊?这不是不送礼你二大娘怪着咱嘛!”

    月明又问:“那我大爷那边送礼了吗?”

    “哎吆,这不一开始都没送嘛,后来你二大娘在当街骂,老大怂了,又补了礼去,咱没给她补。”

    月明现在明白了,点头道:“就是不给她补,凭什么啊?礼还是骂出来的?她越这样越不能搭理她,要不还以为咱们怕了,她以为她是谁啊?”

    月明爸爸也开了腔:“就是不补,她能怎么着?”

    月明妈妈道:“能怎么着?能把你树皮削了!”

    “树皮是她削的?”月明问。

    妈妈回道:“这谁也没看见,你找上门去,她承认啊?咱心思着,除了她还能有谁?”

    “我跟你一块上地里看看去!”月明起身道。

    “我也去!”阳明也跟着起身。

    月明妈妈拿了水桶、铲子、铁丝和两根化肥袋子,三人出发了。

    他们家只有两辆自行车,月明妈妈骑了一辆,月明在后面驮着阳明。出了村子,来到农田区,骑在坑坑洼洼的小土道上,月明身体有些不稳,用力握住车把。以前她上小学初中都是骑自行车去,技术很娴熟,现在多年不练,生疏了许多。

    月明家有块地在村外的小河边,地头上种了十几棵树,被削了皮的那两棵靠近路边,树皮削得很干净,整整一圈儿,大概三十公分的高度。这一看就是恶意人为的,目的就是让树死掉。

    月明摸着树皱眉道:“这太可恶了!真该去告她!”

    妈妈叹道:“上哪儿去告啊?你又没凭没据的,到时候她给你来个死皮赖脸。”

    月明愤愤道:“总会有指纹吧?验验她的指纹,看她怎么说!”

    妈妈摆手道:“不行,在咱家里不行。”

    其实月明心里也知道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她也说不清,农村里数代以来自有一套生存规则和行事方式,很少用法律去解决问题,不过近些年农村打官司也不鲜见了。其中有一棵树,削了皮的那截上涂了河里挖来的淤泥,月明妈妈骂道:“一看这就是你爸爸干的好事!这不是傻么!淤泥怎么行?还不把树杀死,得用土啊。”

    妈妈去河里提上大半桶水,把涂上去的淤泥冲洗干净,然后在庄稼地里挖出些新鲜湿润的土壤盖在被削了皮的地方,用化肥袋子包好,再用铁丝细细扎住,最后淋了少许水在袋子外面。月明和妹妹照样子包着第二棵树,月明大爷正好路过看到。

    “这是怎么着了?”他停下自行车问道,“哦,树被人削了,嘿嘿。”

    月明觉得他不怀好意,没搭理他。月明母亲道:“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干了这没良心的瞎头子事儿!”

    “俺那树也在路边上,怎么没被削啊?”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激怒了月明。

    月明大声道:“削了两棵树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好养养就能活过来,但没骨气的话,怎么养也是个瘫子!别以为干了亏心事别人不知道,整天这么多人下地,谁不知道谁啊?她要是再敢干这种龌龊事儿,我们也不怕,看看到时候到了公安局,谁怕谁!”

    被一个女孩子抢白了一通,大爷脸上挂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哎吆吆,这是月明吗?怎着比个老娘们还泼辣?”

    月明听了更加气愤,冷笑道:“老娘们泼辣也算使得出来,不像有些老爷们,整天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东家长西家短地挑拨是非,要不要脸啊?”

    她大爷好吃懒做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看被说到了脸上,她大爷不敢再说什么,骑上车子跑了。

    月明妈在一旁笑道:“老大就是欺软怕硬,以前在家里称王称霸的,现在他儿媳妇儿天天骂他,他可老实吧!”

    月明道:“看他那个样子就来气,他是不是个男人啊,像个长舌妇一样。”

    月明妈笑道:“要不怎么他的外号叫‘脏妮’呢?从小弱弱巴巴,又多嘴多舌,跟个小妮儿似的。”月明和妹妹听到这个都笑了。

    她们站着说了一会儿话,收拾东西回去了。月明一路上听着妈妈念叨着她不在的这半年,村里又有哪些人死了,哪家娶了媳妇儿,哪家添了小孩儿,有些人她有印象,有些人完全不记得。说到她的一个小学同学,早上五点骑车去县城上班,天黑又有雾,他自己还没怎么睡醒,迷迷糊糊地出了车祸给撞死了。

    月明听到这里,心中一惊,那个男生她还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班里只选出两个人参加镇上的调考,就是她和那个男生。她顺利地考上大学,那个男生因为家庭困难,念完小学便辍学了。人生真是无常。提到他的名字,月明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个小学男生整天闷闷不乐的神情,他爸爸长年卧病在床,他妈妈身体虚弱,但地里的活也不得不干,长年累月,积劳成疾,挣的不多的钱都花在看病上,一家子更难翻身。“他本来也是有能力上大学的啊,”月明心中感慨,生命这样微不足道地逝去了,不留一丝痕迹,也不会有人记得,天地茫茫,人命微贱。

    2

    回到家,月明妈利落地做了西红柿鸡蛋汤,还炒了个土豆丝,爸爸买来了炸鸡柳和熟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聊天。

    月明问道:“祥明哥哥的新媳妇是哪里的?”

    妈妈撇撇嘴道:“哪是什么新媳妇儿?也是个二婚,人家不要她了,前窝里有个小妮儿,也带来的。她跟祥明还没办手续,孩子就生出来了,反正不是个正经人。”

    月明问:“家是哪里的?是咱这片的吗?”

    妈妈道:“是啊,是啊,前楼子的。她那一家人哦!”

    “怎么啦?”

    月明爸爸接着道:“一家子信耶稣,老人也糊涂,么也不管。她家的弟弟送去读神学院,别人都笑话,谁去读神学院啊?”

    月明点头道:“现在信耶稣的人越来越多了啊,小时候我还跟奶奶去聚过会呢。”

    月明说的聚会指的是基督教信徒的聚会,大家在一起祷告、忏悔。

    月明爸爸接着道:“你奶奶那是去解闷,又不是真信。她那家大人小孩全信,地都荒了,没人种。”

    月明妈看着月明爸爸道:“你可别在当街说这个啊,看老二家给你急。”

    “她急?怕她啊!”

    月明妈一听这个,急得用筷子指了指月明爸爸:“哎吆,多少事都坏在你这张嘴上了!”她转过头,冲月明说:“上一回儿,人家说你二大娘新媳妇家里还有个大学生弟弟哩,你爸爸捅娄子了,说‘什么大学生啊?上了个神学院,谁上那个啊?’这不让你二大娘怪到现在,削了咱的树!”

    月明爸爸挺脖争辩道:“他就是上了个神学院嘛,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月明道:“原来还有这回事儿啊,爸爸你也真是的,他们说他们的呗,爱怎么说怎么说,牛皮吹到天上,实际日子过得不好,别人又不眼瞎!”

    月明爸爸一看月明也这么说,点头道:“嗯,是,她吹她自己的,反正又不是真的。”他说完呷了一口白酒,又道:“有的人吧,睁眼说瞎话,当着你的面把黑的说成白的,咽不下这口气啊。”

    月明笑道:“这种人多了去了,我大学同学里面也有这样的。有些人他就那样,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去生那些闲气。”

    月明爸爸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阳明又给他倒了一盅。

    月明吃完饭去自己的房间休息,她家没有暖气,不过被子很厚,刚晒过也松软温暖。月明躺在床上望着抹着白石灰的天花板,想起小时候的屋顶没罩天花板,一根根黑色的房梁像一条条粗笨的大蛇。那个房子住到她七岁时才拆,在原来的地基上扩建了一倍,建起了这个新房子。

    新房子现在也成了旧房子了,比她妹妹的年纪都大。她这样想着,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已过去一个多小时了,第一次睡觉没设闹钟。她打开手机,阿曼达的头像在闪烁,他说他昨天就开始想她了,又不敢给她打电话。张月明看到这个赶紧回复说,自己到家了,一切很好,也很想他。不过阿曼达不在线,张月明翻看了些其他东西等他,他一直没出现,她只好起身去收拾东西。

    她的行李箱放在床头的位置,她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一一翻出来。以前每次放假她都会带很多书,想着家里没网,可以趁机多读些书,但每次带回来的书连一半都读不了,看来她高估了自己的勤奋。这次她吸取教训只带了两本,一本是《德伯家的苔丝》,另一本是爱伦·坡的诗选。她把这两本书放在房间的桌子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也放到桌子上,把衣服叠好放到床上,最后行李箱里只剩了一包卫生巾。张月明把行李箱的拉链拉好,然后把箱子塞到床底下去。

    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月明头也不回地喊道:“进来。”

    不用猜,肯定是阳明,爸爸一般很少进她的房间,妈妈进来不会敲门。

    果然阳明笑嘻嘻地进来了,“姐,你睡醒了?”

    月明道:“睡醒了,想玩电脑?”

    阳明笑着点点头。月明给她打开电脑,让她看自己下载的一些电影。幸好来之前把阿曼达的照片都挪到U盘里了,要不可能会被发现。

    在月明家里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她和妹妹都知道父母的钱和存折藏在了褥子下面,妈妈的私房钱在她衣橱里某件不常穿的衣服口袋中,妹妹的日记肯定压在书桌抽屉的最底下。月明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的零用钱光明正大地放在钱包里,现在阿曼达是她唯一的秘密,这个秘密家里其他人都不知道。

    想到今后自己在家里也是个有秘密的人了,月明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阳明问她:“你笑什么?”月明只好摇头否认:“没什么。”阳明道:“你越来越像咱妈了,无缘无故地笑,无缘无故地哭。”月明惊讶道:“我什么时候无缘无故地哭了?咱妈什么时候哭了?”阳明正专心看她的电影,不耐烦道:“哎呀,有时候嘛,现在想不起来了。”月明笑着拍了她一下,走了出去。

    她妈妈正在忙着刷厨房里的大锅,她们家的厨房像其他农村人家里的厨房一样,叫“饭屋”,是在正屋外面的东边或西边另建一个小房子,里面既有蜂窝煤炉,也有自己盘的大灶台,大灶台上蹲着大锅,蒸馒头、煮饺子、炸藕合、烙油饼都用得上它。月明妈一只脚跐在锅台上,右手拿着一柄炊帚,沾着锅里烧的温水来回刷着锅壁,“这大锅好些时候没用了,过晌午炸合子用。”月明妈说着手不停。

    “下午就要炸合子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藕、鱼和牛肉都买下了,馅子也剁好了,你和阳阳在家帮忙,一会就完事儿。”

    月明点头答应。她家乡这里,除夕前三四天开始准备过年的吃食,炸合子是最重要的一项,炸出的合子既有炸带鱼、炸鲅鱼、炸香椿、炸菠菜、炸豆角,也有藕合子和白萝卜合子,里面的馅通常是大白菜和葱,现在生活好了也有了牛肉大葱馅的。张月明最爱吃的是白萝卜夹韭菜馅的,每年都是她负责把韭菜合子消灭光。

    回到屋里,张月明准备自制三双塑料手套。夹合子时要先拿一片藕或萝卜,在上面抹上馅,然后再拿一片用力一压,这样一个合子的内部就完成了,最后是沾上面糊放油锅里炸。这个过程中手上满是藕或萝卜上渗出来的水,夹完合子手都会冻僵,要是有塑料手套的话便舒服多了。一层塑料袋是不够的,张月明拿三个塑料袋套在一起,掏出五个孔,可以露出手指头,这是左手的手套,主要是为了保护左手的手掌。右手主要保护的是手指,要麻烦许多,她估计村里应该没有卖一次性塑料手套的,在江都的时候她常会用到,要是带几双回来就好了。不过张月明还是尽量做了个右手手套,套在手上虽不方便但也能防水。

    月明妈刷完锅去切藕,她切的很快,藕片厚薄均匀地端上来,月明和阳明夹得也很快,等月明妈把藕和萝卜都切完,她们已经夹完一小半的藕了。

    月明妈笑道:“你们真能干啊!还是人多力量大,以前没你们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需要人手帮忙,你爸爸都躲出去,为了这个不知打了多少回仗!”

    月明知道妈妈又要开始讲过去的“血泪史”了,赶忙岔开话题道:“我姥娘身体还好吗?年前是不是要去看看她?”边说边递给她自制的塑料手套。

    月明妈笑道:“我不用那个,一点都不方便。你姥娘身体挺好的,就是有只眼睛模模糊糊的,她总说看不清。我陪她去查了查,医生说是白内障,给拿了些药。”

    “唉,”月明叹道:“姥娘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明天我和阳明去看看她吧。”

    “行,你们去吧,到那里帮着干些活,看她还缺什么东西给她买下。”月明妈说着,手里的活不停,一说到自己娘家的事她都不愿多说。

    月明的姥爷去世后,月明的舅舅们不合,都不愿把在世的月明姥娘接回自己家去住。月明的姥娘今年快八十了,一个人生活诸多不便。月明妈有时会接她来自己家小住些日子,因为这个跟月明舅舅们产生了矛盾。

    “说出去你是孝顺闺女,我们都是狼心狗肺?”月明的大舅这样责备过一次后,月明妈不敢了。

    其实月明妈心里也害怕,万一老人哪天在自己家一病不起或者直接过去了,那看病、出丧的钱给谁要去?姥娘年纪大了,头脑糊涂,况且还有旧思想,总是重男轻女,月明妈总觉得她偷偷给儿子们钱。现在再不给她零花钱了,把钱都买成东西,这样总行了吧?谁知每次买去的鸡、鱼她都留着不吃,拿一般蔬菜招待月明妈,等她一走就把好东西给儿子家送去。送去了人家就收下,做出来也不分她一份。月明妈发现后心也凉了,既然老太太这么糊涂,自己也没必要那么上心了。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娘,还是会牵挂,月明妈每隔半个来月去看看她,要是阳明或者月明在家就让她们去。

    合子很快夹好,月明妈打好面糊去烧火,月明和阳明一个端着面盆,一个端着放合子的盖垫来到饭屋。等油热上来,月明和阳明往面糊里放合子,月明妈拿了双长筷夹住合子,让其全身裹上面糊,然后放到油锅里。

    “吱啦——”一声,放进去的合子很快由白色转为淡黄,黄色不断加深,等到成为金黄色,锅里飘出香气时盒子就可以出锅啦。先炸素的,再炸藕合,最后是鱼,有人会不喜欢鱼味,把鱼放在最后避免串味。炸出一锅每人尝一个,月明并不太喜欢新炸出来的合子,她喜欢放了几天表皮软了厚了的合子。一个圆圆的藕合切成四瓣,加水加葱炖,出锅后再加点醋和香油,那简直是人间美味啊,想想都要流口水。阳明喜欢吃刚炸出的合子,炸出一种来,她总会尝两个,月明笑她“合子还没炸完,她就吃饱了”。月明妈油腻的东西吃不多,尝了两个就罢了。

    等她们完工,月明爸爸也回来了,月明妈嘲笑道:“你们看见了吗,真是懒人有懒福,每次我做饭他都出去,等他回来都是恰好赶在饭做完的时候,常人真是做不到啊!”

    月明爸爸道:“我上地里看看去来,还看了看树,就得常把着点儿,要不再让别人削了树皮。”

    月明妈道:“管好你那张嘴,不比天天往地里跑强?”

    月明爸爸一听这话有些急,分辩道:“凭良心做人!我哪句话不是实话啊?怕得罪这些小人,那日子没法过了!”

    月明赶忙劝解道:“行了,行了,爸爸就算在家里也帮不了多少忙,我们早准备好了,一会儿就炸完了。”

    月明爸爸一向看重月明的话,听了之后不再说什么,月明妈还是小声嘟囔了几句。她家里就是这样,父母总会时不时吵几回嘴。月明小时候,他们还会打架,每每都是月明妈赌气跑到娘家去,最后月明爸爸跟几个叔伯大爷去请回来。现在年纪大了,月明也大了,他们有所顾忌,脾气温和了许多。

    在农村,大家晚上睡得很早,看完新闻月明妈就开始打瞌睡,等月明、阳明都回自己的房间,她又精神起来,刷锅、喂猪、扫地,麻利地干完活去睡觉。月明爸爸晚上习惯出去溜一圈,在胡同口或大街上总会聚集着几拨人谈天、打牌,往往这也是村里流言的散发地和虚荣心攀比的舞台。谁家的媳妇虐待老人啦,谁家的孩子一年挣多少钱啦,谁家的闺女找的婆家富得流油啦。听到别人的好事,众人一面羡慕一面在别处找安慰,那个闺女找的婆家富,但是女婿可真不咋地。或者谁家的小子挣钱多能怎么样,还不是个打工的,没文化一辈子干苦力活。听到别人的坏事呢,既抱有看客无聊残忍的心态,又因为同在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为对方惋惜。

    像今晚就聊到村里的沈富贵得肝癌的事,他一病整个家都要完了。月明爸爸仔细听着每个细节,用心记下,回去要讲给家里人听,尤其是月明跟沈富贵的女儿还是同学,她一定想知道。

    月明躺在床上睡不着,在学校时都是晚上十一二点才睡,现在九点还不到。她拿起手机想跟阿曼达说说话,对方还是不在线,“真是奇怪,他这是忙什么呢?”月明感到疑惑,她虽认识阿曼达的几个朋友,但不算深交,也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月明脑袋里突然蹦出这个念头,随即担心起来,她很想给他打电话,但怕惊动家人,只能发了个短信给他。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音讯,如果不是他出事就是他太没有心肝了,不过以阿曼达办事风格来看,他有时候确实挺没有心肝的。想到这种可能,月明生气地关了手机,努力让自己睡去。

    3

    因为睡得早,自然醒得早,一大早打开手机张月明看到阿曼达凌晨两点发来的短信:我去参加聚会了,你肯定睡了吧,晚安。她没有回,起身梳洗,今天要去姥娘家。

    月明以为自己起得很早,但去洗脸时发现爸妈和妹妹已经起来了。月明妈刚把饭做好,她爸爸已打扫完院子,阳明在看电视,一看她出来高兴地把电视声音调高了。

    月明往脸上拍爽肤水,阳明问她“是什么”,月明递给她看,说道:“爽肤水,我是油性皮肤,用这个比用面霜好多了。”

    阳明好奇地拿着那瓶透明的液体说道:“嗯,看上去真跟水一样哎,用这个肯定不油腻吧。”

    月明笑道:“那瓶留给你了,你试试吧。”

    听到月明爸爸的脚步声,姐妹俩赶紧把东西收好。

    月明帮妈妈端出饭来,阳明摆好椅子。月明爸爸吃饭时说了沈富贵的事。

    沈富贵一家三口,老婆年轻时因为儿子病故,精神受到刺激有些错乱,平时生活还行,但不会处理事情。现在他正当年却得了肝癌,晚期,没治了。他有个小女儿叫沈兰兰,不是亲生的,是从别的村里要来的。那家人生了三个女儿,还想要个儿子,就把最小的女儿送人了。沈兰兰是月明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她们念的都是相同的学校。沈兰兰后来上专科学了幼教,在镇上的公办幼儿园里当老师,这在农村人眼里也算是铁饭碗了。

    据月明爸爸说,沈富贵刚查出病来时,想到女儿还小,以后有很多事都需要娘家人,便决定带沈兰兰去见她的亲生父母,自己若是不在了,好歹世上还有一对父母在。但沈兰兰说什么也不去,只认世上有沈富贵夫妇这一对亲父母。

    “富贵这个闺女算是落着了”,月明妈感叹沈兰兰的孝顺。

    月明爸爸接着道:“富贵家的正屋不是塌了嘛,富贵住院,他媳妇去陪着,兰兰一个人在家,洪生半夜里想去发孬。”

    月明妈惊道:“洪生这个不要脸的,还是邻居,怎么能办这种事?”

    月明也吃了一惊,听她爸爸说道:“邻居能怎么地?你家不行了就欺负你呗!幸亏兰兰没怎么睡着,拿起电筒砸了他几下,哭骂起来,把他给吓跑了。兰兰叫上她大爷半夜去砸洪生家的门,他媳妇还说兰兰‘这种事你还有脸说出来’。”

    月明在一旁听得义愤填膺:“哼!这夫妻俩真找对付了,一对不要脸!兰兰就该报警啊,抓他进去好好教训一顿!”

    月明爸爸道:“报警了,第二天就报警了,吓得洪生早窜出去了。再说他也不承认啊,当时真该拿根棍子砸断他的腿,看他再抵赖!”

    月明听爸爸这么说,觉得好笑:“睡觉时哪里去摸棍子?再说一个小姑娘没那个力气,当时一惊吓也想不到那里去。”

    月明妈感叹:“看看人不行了多受人欺负啊!她要是有个兄弟谁敢这样?”

    月明爸爸说:“别说有个兄弟,要是富贵没生病还不揍他个死去活来?”

    月明妈道:“富贵没生病,他也不敢这样啊!”

    月明在一旁听着,觉得刺耳。在农村立足还是要看你的力气和威严,家里没有立得起来的男人终究是被欺负,这里还是一个以暴力而非智力决定地位的社会。

    吃完饭,月明妈收拾出两个小包,一个小包里是普通的藕合子、萝卜合子,另一个小包里是鱼合子,她又去街上的门市部买来一包鸡蛋糕。等爸爸出去后,月明妈悄悄塞给月明五十块钱,让她到了姥娘家看看缺什么,再买点东西。月明说自己有钱,让妈妈把钱自己留着。月明妈的私房钱不是用在自己的娘身上,就是用在阳明和月明身上,现在月明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经济独立,每次回家会留给妈妈五十或一百不等。钱虽然少,但手里有钱感觉是不一样的,月明妈很享受这种自由的感觉。

    临行时,妈妈又嘱备了几句,月明和阳明一面答应着,一面抬腿骑上自行车。出了门拐到街上,还听得见月明妈在背后喊:“道上慢点儿啊!”月明头也不回地答应了一声,脚下生风,回家后第一次出村她想好好看看。

    穿过大街上了油漆路,两边是成片的麦田,麦子有一寸高了,打着蔫儿。光秃秃的树干直指天空,偶尔有只喜鹊从树上飞下。天上一片黄云,不阴不晴,冬天常有这样的天气。月明穿着妈妈缝制的厚棉裤出了一身汗,想起以前上学时也是天天骑车,却不像今天这么劳累。她回头看阳明,阳明一只耳朵上戴着耳机,应该是在听音乐。“嗨,阳明,别听歌了!我们这就上大马路了!”

    大马路是村外马路的尽头,也是直通镇上和县城的马路,这条马路要比村外小马路宽一倍,车来车往非常热闹。月明放慢车速,和阳明一前一后穿过繁忙的大马路,又来到一条小马路上,又骑了四五里,到了姥娘家。

    姥娘家里养了一条狗,见到二人狂吠起来。姥娘年纪大了,耳背,听见狗叫开门出来,见到两个外甥女,喜笑颜开:“吆——,来了!”

    老太太睁大眼睛看着月明和阳明,月明笑道:“姥娘,我放假回来了!”

    阳明道:“你这样不行,姥娘听不到。”阳明说着,双手环嘴作喇叭状,大声喊道:“姥娘,我姐姐放假了,我们来看看你!”

    果然,听到阳明的话老太太有了反应,颤颤巍巍道:“噢,你们都回来了,好啊!”

    月明扶着姥娘进屋,阳明从自行车上拿下东西来。进了屋,姥娘想给她们倒水,月明把她摁在座位上,先给姥娘沏了一杯茶,然后给自己和阳明各倒了一碗。月明凑到姥娘面前说话,拉着姥娘干枯黑黄的手,她的手上没有温度,也不能说冰凉,像是一块干松的毛巾,月明心下黯然:姥娘真是老了。月明说的话她要么是听不清,要么是听不懂,也真是无奈。阳明在桌子上打开一包的吃食,拿了块鸡蛋糕送到姥娘面前,姥娘笑呵呵地接过,就着茶水慢慢咀嚼。

    月明忙着扫地、烧水,她吩咐阳明去里屋看看有什么菜。大门响了一下,狗没叫,大舅妈带着小孙子来了。月明抬眼看见他们,笑道:“哎呀,舅妈来了啊,快坐。”她放下扫帚给抱着孙子的舅妈搬了个椅子,舅妈坐下问了她一些家里的事,那小孙子看到桌上有吃的就要,阳明拿了块蛋糕给他,小家伙吃得满嘴都是。

    快中午时分,舅妈依旧坐着不走,月明猜她是要留下吃饭的意思,带着小孙子来自然也不想帮忙做饭喽。

    她这么想不是没有缘由,三个舅妈里面大舅妈最是精明吝啬,特别爱占便宜,又不养老。月明姥娘每年拿着低保维持基本生活,月明妈也时常接济她些零花钱。姥娘的地给二儿子种着,二儿子负责她每年吃的粮食,姥娘生病吃药,三个儿子分摊。就这样大舅妈还时不时蹭抹点东西,说自己院子太小啦,要把粮食堆在姥娘的院子里;儿媳妇生孙子啦,老人四世同堂总要给个红包表示表示;每年除夕带着全家来姥娘家过年,说是怕姥娘一个人冷清,但是过了一个除夕,姥娘家的油、酱油、醋和所有蔬菜都被一扫而光。

    月明早听母亲唠叨过许多大舅妈的奇葩事,心里对她厌恶。以前月明妈每次来看姥娘,大舅妈都抱着小孙子来蹭饭,月明妈性情柔弱耳根子又软,听不几句好话便大包小包地给大舅妈的小孙子买零食。这次月明来之前,妈妈还特地嘱托她,见了大舅妈的小孙子给买点东西。以张月明的性格,她自然不想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看到大舅妈死皮赖脸地坐着不动,月明想了个办法。

    “舅妈,我早就听说我大舅装修能干得很,别人在北京都找不到活干,他却忙不过来。”

    听了月明这话,大舅妈觉得面上有光,笑道:“不是当着你这大学生的面瞎说,你看现在念了这么多年书出来能挣多少钱啊?这还不算投进去的成本,你大舅一辈子不认识几个字儿,年年往家拿六七万,比跟他一起出去打工的都强!”

    月明笑道:“是呀,是呀,我大舅那手艺真不用说,听我妈说今年大舅给自家屋里翻修了个遍,看着跟新房一样!”

    一说到这事,大舅妈更得意了:“哎呀,我跟你说,现在俺那屋里吊了天花板,铺了地板砖,墙也刷了一遍,真跟新的一样,你可得去瞧瞧。”

    月明正等着她这句话,听后转头跟阳明道:“阳明,走,扶着姥娘,咱们一块去看看大舅的新屋!”说着起身便走,大舅妈只好也抱着小孙子跟出去。

    大舅家离姥娘家不远,在一个胡同里,几步就到。月明进门看到大舅,笑道:“大舅,过年好啊。”他大舅老实懦弱,在家做不了主,不过看到外甥女来了还是出房门相迎,二人寒暄了一番。进到屋里,大舅给她们都倒了一杯水,月明不断称赞着房内的装修,一会儿看看门窗,一会儿进里屋瞅瞅,假装忘记了时间。

    大舅一家也到了吃饭的点,但大舅妈坐着就是不说话,小孙子在旁边吵闹说“饿了”,大舅起身略带犹豫道:“要不月明你姊妹俩,还有你姥娘,晌午在这里吃饭吧?”月明爽快答道:“哎,好!这都到吃饭时间了,过得真快啊!大舅妈坐着别动,我和阳明来做饭吧。”说完她跟阳明使了个眼色,阳明跟她一起走去饭屋。

    大舅妈急道:“哎呀呀,怎么能让你这亲戚做饭呢?还是我来吧。”她说着的时候,月明已打开冰箱门,拿出一只鸡,笑道:“嗬!这鸡真肥,肯定够咱们吃的了。”月明利落地把鸡放到案板上,拿刀剁了起来。

    大舅妈看到她剁鸡,脸都绿了,阳明也看出来了,笑道:“舅妈,还做什么菜?我来!”

    大舅妈赶忙把冰箱关上道:“冰箱里的都是过年要用的,我们吃外面放着的菜就行了。”她拿出棵大白菜,月明笑道:“哎呀,大舅妈啊,别人不说,光我大舅一年到头这么辛苦,‘年年往家拿六七万’,只凭这个,我大舅在家的哪一天不是过年啊!”说的大舅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硬是没搭腔。阳明边切白菜边偷笑,月明自己也差点没忍住。

    在大舅妈家吃完饭,月明立马扶着姥娘回去了。虽说这次让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出了一次血,但看着她那副嘴脸实在不舒服。在姥娘家闲聊,姥娘又谈起她年轻时候怎么挨饿、怎么见日本鬼子进村,月明听着恍如隔世,那些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事却真真切切是姥娘的生活,想到这里月明也不再怪她重男轻女了。活着,活这么久,就是一种胜利,她的人生多么不容易。离开时,月明留了五十块钱给姥娘,她知道这钱最终还是会被大舅妈哄骗了去,但好歹替母亲尽了一份心意,就算被别人哄骗,姥娘也是高兴的吧,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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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还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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