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洗芭蕉叶上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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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

    午后,流云吹烟阁。

    细雨迷蒙,蓼烟疏淡,碧云湖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江南女子织出的轻纱,雾气朦胧,依稀可见桥上素伞零星,远处岛中翠竹朱檐,相映成趣。几对七彩鸳鸯相并游于湖上,在迷蒙的烟雨中,交颈缠绵,窃窃低语。忽而见画舫自雨中驶来,拨开朦胧的雾纱,使素净的碧水平添几抹亮色。

    画舫舱外,俏丽的女子手撑竹篙,绽颜嬉笑。

    粉色帐帘暧昧地放下,将船舱内与外界隔绝,自成一个世界。舱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茶香混合的味道,渗透在暖意融融的空气里,沁人心脾。

    白衣女子手里托着一盏香茗,身后靠着美人靠,静静地坐在竹榻之上。

    “你今日倒是格外的安分。”对面同样身着白衫的男子轻轻笑道。

    女子淡淡地呡了一口茶,凤目轻抬,眼中存有微微的笑意。

    “难得进一次这种地方,不好好地品味一番,怎么对得起凌楼主的热情款待?”

    凌昭云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道:“是不是想说,我这天下第一楼果然名不虚传?”

    “景色着实耐人寻味。是个男女幽会的好去处。”

    “唉,赏美景,不如赏美人。”凌昭云摇着玉扇,笑得无所谓,“待会儿回到岸上,开一间上等雅间,你我二人对卧而赏,岂不更妙?”

    白轻墨放下杯盏,绽颜轻轻一笑,“你若是有这个胆色,不妨试一试。美色当前,我……倒是求之不得的。”

    凌昭云眼皮子一抖,不再言语。

    半晌,又听的对面人幽幽一叹。

    “从前,家里也有这般大的湖。”

    凌昭云诧异地抬头。

    白轻墨眨眨眼:“怎么,不信?”

    凌昭云险些笑出声来:“你是告诉我你想家了么?”

    白轻墨轻轻一笑,听不出意蕴:“我可没说。”

    凌昭云嗤笑一声,“我看,你没整得他们家破人亡便已是慈悲为怀了。”

    又是一声轻笑,粉色的帘幕一卷,人已不见。

    拂帘而出,见那女子独立船头,白衣墨发,玉钗素颜,烟雨笼纱,褪去了平日里那一股戾气与魅惑,平添一缕高洁风雅。

    见此情景,凌昭云微微一愣:“怎么了?”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眼里隐隐有了一丝温度,目光落在凌昭云眼里,却又似不在看他。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凌昭云望着她,微微张口,却又止住,并不答话。

    白轻墨似是并不准备听他的回答,又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一片广阔的水域。湖面粼粼的波光透过轻薄的雨雾,映入她朦胧漆黑的眸子里。

    “今天,是我离家的日子。”

    凌昭云微微挑眉。

    白轻墨不理会身后的凌昭云会是什么神色,一字一句,吐字无比清晰:

    “是生日,亦是,忌日。”

    眼眸倏地睁大:“忌日……”

    转身扬袖,顿时洒出漫天冥纸,随风飞舞,微风里,就连女子身上的白衣,也如同那冥纸一般惨白了。

    墨发舞动,半遮眉眼,唇上嫣红的颜色似乎也淡了几分,不带一丝感情,却夹杂着些许的叹息。

    “娘,您看见了吗,没有父亲,女儿仍然活得好好的呢。”

    唇角微微勾起,一缕轻嘲从嘴边泄出。

    “只是,若再不寸进,恐怕这命,也该保不住了……”

    最后一张冥纸随着话音落下,飘落贴在了碧绿的湖面上。

    轻轻抚上心口,“没有了心,任人如何,也是碰不得的呀……”

    恍惚间觉得有些异样,白轻墨缓缓抬眸,转头向不远处某个方向望去,却见一帘恰巧放下,阻隔了视线。

    “那艘船是谁包下的?”

    凌昭云顺着白轻墨所指方向看去,唇角勾起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那画舫与我们这艘规格相同,我流云吹烟阁也仅有两艘罢了。那边么,就是那‘幽兰碧箫遮穹韵’——”

    言未尽,船身一晃,眼前白影一闪,人已经掠过水面,向那头飞去。

    飞仙之姿,引得桥上一阵惊呼。

    凌昭云无奈一笑。

    双足点落在船头,船底荡漾出波纹一圈圈荡开去。

    两个守在舱外的侍童见此,恭敬地走上前来,一人撩起水晶珠帘,一人往里一摆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姑娘请进。”

    “哦?”白轻墨挑了挑眉,“就不怕我打搅了你们家主子快活么?”

    侍童仍旧有礼地回道:“主子说了,若是姑娘要来,我们一切不得阻拦。”

    白轻墨冷冷笑道:“是么。”

    一挥水袖,掀帘而入。

    外间,只见一红衫女子端坐于桌边,怀里摆着一把琵琶,见了白轻墨,乖巧地浅笑着颔首,行了个礼,道:“公子在里间。”

    白轻墨也不理会,掀开帘子,径直往里间去了。

    待看清眼前的情景,饶是定力沉稳如沉月宫主,面上也不由得掠过一丝青气,紧接着是毫不掩饰的嘲讽:“这大白天的,也行这等入夜来游丝软系飘春榭的雅事,教主真是好兴致。”

    榻上的人笑容不减,毫不在意地掩了掩衣襟,道:“彼此彼此。方才沉月宫主与倾云楼主那一出‘落絮轻粘扑绣帘’,可是更加的赏心悦目。”

    “哦?”白轻墨缓缓绽出如往常一般妖娆魅惑的笑容,缓步走近榻前,俯视着侧卧于榻上的兰箫,“碧落教主风流之名在外,想必已尝尽天伦,岂有艳羡他人之理哉?”

    “呵呵。”兰箫注视着白轻墨漆黑如琉璃的眼眸,始终保持风度,“白宫主艳名远播,冠绝天下,箫即便游遍花丛,亦未尝试得如斯美人,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这倒是本宫的过错了。”白轻墨微微眯起眼,如花的笑容逐渐转冷,身子猛地前倾,“那你就试试!”

    一时间,舱外人只听得一声巨响,虽然诧异,却无一人敢进入舱内一探究竟。

    而此时的船舱内。

    锦榻上,碧落教主在下,不理会胸前看似无害的莹白指尖,笑得一派温润。

    “宫主这是……等不及了么。”

    沉月宫主在上,不瞥一眼腰间仿佛暧昧的手掌,笑得一贯魅惑。

    “依本宫看,是教主忍不住了吧。”

    他说的,她心知肚明;

    她说的,他亦再明白不过。

    两只手,蓄势待发,意图明显。

    舱内的空气缓缓凝结,有片刻的死寂,只余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兰箫再次开口:“最难消受美人恩,宫主这等倾国美人,箫是怕玷污了。”

    白轻墨亦接口道:“教主戏艳群芳,轻墨只担心功夫不够,怕是入不了教主的眼呢。”

    兰箫眼眸微垂,手指轻轻拈起身上人因久立船头而略微洇湿的发丝,“宫主雨露未脱,此地气候温凉,宫主当心着凉。”

    白轻墨眸色微微一沉,他果然看见了。樱花瓣似的指尖微微施力,面上却笑得愈发柔美。

    “教主的意思……是想为本宫宽衣么。”

    兰箫不为所动,手掌略微收紧,笑得愈发谦和,“这船上未有女儿家的衣物,即便箫心中有所欲,也难成美事。”

    白轻墨眼眸微微眯起。

    兰箫嘴角依旧上扬。

    两人笑容浅浅,旖旎的气氛未淡去分毫。

    似嘲非嘲,二人同时开口——

    “来日方长。”

    两人身形一动,兰箫身上重力一轻,白轻墨已经落在地上,于是微笑着起身,整理好衣襟,方才风流的模样早已经不知所踪。

    这才抬眼打量眼前用侧面对着他正拢鬓的女子。全然不似在临风山庄时的盛装华服,那是咄咄逼人之中的魅惑天成。而今这一袭素净的白衣,穿在她的身上,一时生出又清淡如出水之莲的气质来。不论哪一种,却都是世间仅有,再无任何女子能够企及。

    兰箫微微眯起眼,这样的女子,是他唯一能够视为对手的人。

    白轻墨在檀木桌旁坐下,看了一眼桌上倒扣着的茶杯,又望向站着的兰箫,道:“来者即是

    客,即便是在租来的船上,也不该失了礼数。这就是兰教主的待客之礼么?”

    兰箫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也在桌边坐下。翻过杯盏,慢条斯理地沏好两杯茶,一杯送到白轻墨跟前,待她接过,另一杯自己托起,轻轻啜了一口。

    “雨前龙井。”放下茶盏,兰箫摇摇头道,“香馥若兰,饮后齿间流芳,流云吹烟阁的茶叶果然是上等的好茶。却并非本座常爱喝的。”

    “哦?”白轻墨微微挑眉,“兰教主的喜好,本宫倒是想知道呢。”

    兰箫一笑,双手击掌,立刻有侍童进来,手里拿着一包茶叶似的东西。

    那侍童行云流水一般泡好茶叶,一杯给了兰箫,一杯放在白轻墨跟前,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宫主请尝。”兰箫道。随后将茶盏放至唇边,轻轻吹气。

    白轻墨接过茶盏,将其放至鼻下,轻轻嗅着,然后啜了一口。

    “宫主感觉如何?”

    “洞庭碧螺春。”一股热流暖暖流入喉间,白轻墨细细地品了品,道,“饮其味,头酌色淡、幽香、鲜雅;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鲜爽生津,清香幽雅。确是好茶。”

    “宫主一尝便知,想来定是品茶的高手。”兰箫轻轻一笑,再啜了一口,将茶盏放下:“不知宫主平日里喜好甚么茶料?”

    白轻墨亦放下茶杯,道:“教主喜好叶底柔匀的佛动心,而本宫么,却偏爱叶底明亮的白鹤仙人。”

    兰箫道:“是否便是那有‘琼浆玉液’之称的——君山银针?”

    “教主果然见多识广。”白轻墨勾起唇角,轻轻颔首道,“确是君山银针。”

    “本座曾有幸与友人同游,对这琼浆玉液亦是有些许了解。”兰箫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光滑乳白的杯身,“君山银针无论制作亦或泡制,工序皆极其繁琐,因此鲜有农人愿意种植此类茶叶。然则此茶一旦成炉,便香气清鲜,叶底明亮,清香沁人,世间少有茶叶能与之媲美。”兰箫似是十分谦恭地赞道,“宫主果然品位极佳。”

    “彼此彼此。白鹤仙人虽然难得,却不如佛动心一般香气沁人。不过……”白轻墨将精致小巧的茶杯举到眼前,慢慢地旋转着,“……方才本宫在凌楼主船上,原本相安无事。而教主刻意引起本宫注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与本宫在此探讨茶道罢?”

    ……终于切入正题了。

    兰箫放下杯盏,茶杯与茶托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船舱内显得格外的悠远响亮。

    “宫主聪颖过人,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宫主的眼睛。”微微一笑,兰箫弹了弹无尘的袖口,道,“也正因为宫主处事非凡,手腕无双,深谋远虑为世间翘楚,箫便更希望能够拥有如宫主这般的知音。”

    “哦?”白轻墨垂下眼眸,似是正仔细地观察杯身上的花纹,“教主出入江湖多年,才智武功皆是鲜有人及……本宫倒是亦想与教主结交,奈何苦于从前时机难得。”

    “如今时机到来,你我二人又志趣相投,意向相似……”兰箫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落在白轻墨微垂的眼眸上,漆黑的瞳眸中似有笑意流转,“如此衬合,为何不相交为知己,披肝沥胆,互诉衷肠?”

    白轻墨放下杯盏,缓缓抬眸,琉璃一般的眼眸对上兰箫的,光华流转。

    朱红的嘴唇缓缓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轻轻启唇:“本宫……正有此意。”

    一时间,香气缭绕的船舱就只剩下瓷杯中茶水旋转的声音。

    旧长央宫花前伤,春草何须怨鸳柳。

    袅袅青烟销脂墨,燕飞春迟锁重楼。

    兰箫漆黑的眼眸中泛上幽深的神色,目光直直射向白轻墨微垂的眼睑,后者抬眸,不闪不避,堪堪与其对上。视线相撞,一瞬间仿佛碰撞出无数的火花,又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回归沉寂,两人的眸色安定下来,有着淡淡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却幽深难懂。

    沉默过后,白轻墨淡淡开口:“既然想要合作,我想,兰教主应当拿出一点诚意来,否则,本宫怕是难以苟同。”

    兰箫抚摸着腰间的玉笛,道:“只要是箫力所能及,定然在所不辞。宫主请讲。”

    白轻墨看他一眼,缓缓道:“想来,教主应当知晓,我沉月宫于不久前失窃。”

    “此事箫略有耳闻。不知宫主丢失了什么宝物?”

    “丢失之物乃本宫珍藏多年的玉璧——莲和璧。”白轻墨的目光淡淡地飘落在兰箫眼中,“此玉价值连城,因此本宫从未将之公诸天下,是以江湖上知晓此玉的人并不多。不知是何方宵小敢入我沉月宫行此等偷盗之事。不过……能够入我沉月宫而不惊动任何人,此人委实是有一些本事。”

    兰箫状似好奇地问道:“那,如今是否已然抓住那偷盗之人?”

    “尚且未得,不过已经有了线索。”白轻墨道,“恐怕……此人正在我们身边呢。”

    “哦?”兰箫眼眸低垂,隐隐有幽光流转,“想来,行窃之人究竟是何身份,宫主早已有了定论。又何必再问箫。”

    “定论是有了,只是……”白轻墨挑起茶杯,在指间微微转动,目光挪移到兰箫眼中,意味悠长,“却不知此人是临时起意,还是受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此人身后的势力,想来定是不凡。依本宫看,到时候,恐怕还需要教主的合作呢。”

    湖上的微风轻轻浮动帘幕,在风中悠悠飘荡。

    兰箫缓缓举起茶杯:“届时,本座定当奉陪。”

    茶香淡淡缭绕,弥漫了满室的清香浅雾。

    两只雪白的茶杯在半空中轻轻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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