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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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3 class="j-chapter section" data-paragraphid="755f8e312e3d46738c24236a0a8141db_5">第六节 西南</h3>

    雪域山脉向东向南的延伸,形成一系列绵延的高山,高山之间是无数的河流,其中有一些属亚洲最大的河流之列;这些山和谷的海拔都远高于中原地带,但明显低于雪域。这片地区覆盖了今天云南、贵州、广西的西部和北部以及部分四川地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西南地区,从地理空间上可以视作“赞米亚”<span class="mark" title="“赞米亚”地区,是从美国人类学家斯科特的著作中援引来的概念,它在藏缅语系中表示“边远的山地人”。赞米亚地区横跨了越、柬、老、泰、缅等东南亚几国,并且包括了中、印、孟加拉几国的一些边远地区。这一地带分布在海拔两三百米到四千米的山地上,几乎从所有方面看都是边远的地区,远离人口中心,远离经济中心,横跨在八个民族国家和诸多宗教传统及宇宙观的结合带上。参见[美]詹姆士&middot;斯科特《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王晓毅译,生活&middot;读书&middot;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18页。">地区的一部分。高山大川导致了赞米亚地区地理空间的极度破碎性,也带来一系列政治与社会特性。

    赞米亚地区因地理的破碎,无法形成大规模的农耕经济区,从而无法成为轴心文明的生发地,只能成为文明的传播地。这片土地离轴心文明帝国的统治中心有相当距离,而且当地的道路极其难行,人口稀少,一般来说税收的成本会大于税收的收益,轴心帝国的统治向这里扩张的成本也相当高。因此在近代以前,中原帝国长期对这里保持一种比较松散的“羁縻”,这就使得当地类似于草原一样,保持着相当的源初自由。

    西南地区的居民,有两种来源,一种是长期居住当地的土著,一种是在中原帝国的扩张压力之下逃入深山的人群。两种人群因应着当地的地理特征,都发展出一种斯科特所称的“逃避的社会结构”。他们发展出尽可能分散、流动并且抵制征收的生存策略,其社会结构也适合分散、裂变和重组,他们展现给外部世界的印象是杂乱无章的生存形态,没有固定的形式。当官僚制社会尝试对其进行统一管制时,却发现在制度上没有明显的进入途径。平原上的人群和山地上的人群代表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政治领域,一方是集中和均质的,另一方则是分散和异质的,但是每一方都在变化,而且每一方的人口构成中都有在不同时间内陆续从对方拉过来的人力资源。<span class="mark" title="[美]詹姆士&middot;斯科特:《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第408—410页。">

    这样一种地理、社会、政治结构,使得在前近代时期,任何基于官僚和税收的统治都无法成为可能,无论这种统治是来自外部,还是内生。相应地,外部世界中渴望逃避帝国统治的人,也会进入大山,与当地人共同生活,并逐渐同化。在斯科特看来,赞米亚地区的山地社会,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独特的家族世系的实践、家族谱系的推算、地方领导模式、家庭结构等等,甚至包括识字的程度,这些都不是先天的特征,而是经过有意的调整,以便能够成功地躲避国家统治的整合。<span class="mark" title="[美]詹姆士&middot;斯科特:《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第39页。">

    因此山地社会有了可以不断变化流动的认同方式,并形成相匹配的权利组合,为了躲避官僚系统的统治,可以迅速地调整自己的生存样态,改换居住区位,社会结构分散而又自主,却仍然能够保持自有的生存策略与社会合作机制。如此一来,当地便形成了极大的文化多样性与族群多样性。这种多样性带来了很有趣的结果,就是隔着一座大山,即便仅有几十公里,可能彼此之间完全不认同,但是沿着特定的山川峡谷顺流而下几百公里,仍然可能有认同关系存在,这也带来了独特的文化传播路径。赞米亚地区的高山大川形成了极大的生态差异性,外部世界难以进去垦殖乃至改变当地生态,由此这一地区便成为人类极为珍贵的文化与生态多样性的宝库。

    在如此高度破碎且又极具流动性的社会结构当中,理性主义的信仰结构无法存在,因为它需要有比较稳定而又有组织性的教会结构存在,才能不断地自我再生产。赞米亚地区最流行的信仰结构便是万物有灵式的萨满教。极大的生态多样性,使得这种萨满教可以有着丰富的内容,并形成一系列独特的禁忌,以维系当地脆弱的生态平衡。对于萨满教的信仰,也使得具有独特个人魅力的卡里斯玛型人物,易于成为当地的领袖。

    西南地区大山林立,其地质运动过程当中形成了丰富的矿藏。对于帝国政府来说,尤其有兴趣的是当地蕴藏的可用于铸币的各种金属。从元代中期开始,云南的银产量便冠于全国,直到清后期;明代,云南的铜矿又发展起来;清代,云南铜矿和贵州铅矿形成大规模开发,向内地大规模运输。由此,帝国政府便有了对西南地区进行直接统治的需求,在雍正朝开始了大规模的“改土归流”。大量汉人为了开矿而向滇、黔地区移民,为帝国在当地设置流官时所需的税收财政奠定了初步基础。

    但是,帝国政府的政策改革无法取消地理约束所带来的政治效应。西南的总体经济机会有限,所以汉人向西南移民的总数也是很有限的。流官由移民身上所获得的财政规模始终不大,从土著身上能够收到的税赋则成本高昂,甚至向其收税经常会充满危险,因此流官无法拥有向下贯彻其统治意图的基层官员。以黔西北的彝族地区为例,社会基层的原住民仍然认为地方的土著首领才是自己的统治者,帝国的流官反而缺乏权威,各种征徭与命盗案件,只有委托土目,才能顺利处理。<span class="mark" title="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生活&middot;读书&middot;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88页。"> 帝国对于西南地区的直接统治,仍然只局限在若干个点和线上,无法覆盖到面。

    但是,帝国力量的进入,对于当地原有的政治社会生态构成了外生变量,两者开始了相互塑造的过程。仍以黔西北的彝族地区为例,在历史上,当地土著首领的权力继承关系并不是父终子及的规则,对应地,当地的家族结构以及世系的记忆,都与这种多样化的继承结构相关联。这与草原上不能父终子及的继承原则有所类似,但并不相同。草原上主要是为了确保首领的战斗能力;山区里更主要的是为了形成更加灵活的家族结构和财产分配结构,以便于迁徙,规避其他统治力量的干涉。随着明帝国统治力量的进入,当地的继承规则从明中期开始转为嫡长子继承的父终子及制度。<span class="mark" title="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第110页。"> 这意味着土著部落内部的权威结构发生了变化,家族结构和财产分配结构也发生变迁,从而意味着整体社会结构必将经历改造。过去那样一种灵活的、易于规避外来统治的社会结构无法再持续,帝国力量得以继续进入。

    在帝国统治技艺当中,君主与平民结盟,以对抗、压制作为社会中间机制的豪族和官僚,又与豪族、官僚结盟,来压制平民的过度反抗,最终形成君主、豪族(或官僚)、平民之间的力量均衡,君主居间进行全局性的操控,这种统治技艺在土著地区被小规模地复制出来了。改土归流之前,黔西南的百姓、家奴等依从不成文的传统,对土目有着高度的服从关系;改土归流之后,地方官员书面保障家奴的权益,纵容他们适当地背弃主人,禁止土目参与缉捕事务等,原有的不成文惯例的约束被大量打破,土目在地方的权威与控制力大幅衰落。而流官不会任由家奴无顾忌地对抗土目,他们会在打击土目与不让其完全丧失权威中间寻找一个最佳均衡点,从而使得帝国官员成为当地最高的操控者。<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第196—202页。">

    对愿意与帝国合作的土著来说,其在与其他土著的竞争中能获得独特的优势,合作者便会逐渐呈现出汉化的趋势,以获得帝国系统更多资源的支持。竞争失败或不愿合作的则会向大山的更深处,也就是河流的更上游迁徙,以保持自己的原有特征。随着当地原有社会结构的瓦解,秩序的重构过程形成了一种“歧视链”的结构。

    以川西北羌族地区为例,到了民国时期,当地的自我认同呈现为:住在河流下游的人,自视为汉人,将上游的人骂作“蛮子”;而他们本身又会被更下游的人视作“蛮子”。<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第十二章《一个华夏边缘的延续与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 在汉人自己的历史叙述当中,所形成的对于汉与羌的界别意识,则伴随着汉人控制地区的不断拓展而不断变化。汉人的自我意识,也在与西南族群的互构过程中发生着变化。温春来的研究进一步发现,这样一种汉化的过程,土著精英所改变的可能更多是文化认同,而非族群认同,他们在很多场合声称或者伪装出汉人的身份,但在内心深处仍然有着土著的认同,他们所认同的是帝国王朝及其所认可的礼俗与正统儒家思想,而非认同于汉人的身份。<span class="mark" title="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第309页。"> 这意味着文化认同与身份认同的分离。东亚方向的日本、越南等国,在近代早期也陆续出现这种分离。<span class="mark" title="可参见本书第四章第三节的相关讨论。">从中可以透视出儒家文化与儒家帝国的传播极限。在边缘地区方可以看出,这两种极限有着相当的不重合性,这是非常值得玩味的。

    不重合性的体现之一,就是西南地区在历史上持续的自治倾向。虽然帝国的统治通过改土归流深入到了西南,但当地的帝国官员也有其独立于帝国之外的利益,他们会依凭西南在地理空间上的相对独立性,而与帝国中央有某种疏离性。无论是唐宋时期的南诏、大理,还是后来的吴三桂,中央政权对于西南的控制总是相对薄弱的,更不用说作为大西南地区核心的四川,人所熟知的“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

    西南作为币材矿藏的最重要来源地,当地自铸货币的能力很强,民间私铸钱的数量非常之大。云贵川等省的山区移民大量私铸,广西的私铸现象也非常普遍,因为它可以通过水路与云南和贵州相互联系。到乾隆末期,西南地区已经是帝国的私钱中心;铜、铅等币材向帝国中心区运输,以汉口作为最重要的中转地,云贵川的私钱也大量地聚集在了汉口。<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林满红《银线:19世纪的世界与中国》,詹庆华、林满红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0—31页。"> 币材的丰富,为帝国官僚在西南的自治倾向奠定了财政基础;民间私铸的盛行,则使得这个地方的民间自组织能力更加强大。一系列深刻影响帝国命运的历史事件,比如,并称为晚明天下两大患的辽东边患与黔省苗乱,太平天国起义发起于广西,同步于太平天国的云南动荡,大清最终亡于四川保路运动,乃至清末两湖地区远大于其经济比重的政治影响力,等等,都与这样一种山川风土的地理及人文结构有关。

    西南也正因其地理特征,而成为普遍帝国内部一个独特的功能区。在汉末,隗嚣于陇地独立之后,便开辟了与西域的交通,又与蜀地在经济上形成支援,西南与西北通过特定的交通路径,互为支撑以对抗中原帝国。蒙古帝国征服南宋,也是以对西北与西南的联立征服,形成大包围,而得以成功。嗣后的明清大一统帝国,都通过始自西南的茶马古道,而形成对于草原边疆的某种控制机制,一如明太祖所设的“以茶制戎”之策。<span class="mark" title="茶马贸易起自唐宋时期,盛于明清。茶马古道上贩往西北的茶叶,主要来自四川以及陕西汉中。从生态地理上说,汉中也属于广义的大西南,算是西南的最北界。参见魏明孔《西北民族贸易述论——以茶马互市为中心》,《中国经济史研究》2001年第4期。川茶对于治藏的重要作用,可参见本书第五章第二节第四小节的相关论述。"> 帝国的治理,因山川走向,而使得西南与西北之间形成了深刻的联动关系。

    另一方面,张骞通西域时,就发现当地有来自印度的蜀地产品,这证明在很早以前,西南已处在将中原与东南亚、南亚联系起来的中介地位。大山耸立使得西南成为土著地区,大川的流动却使其有可能成为东南亚的中心,成为中原帝国向东南亚间接辐射影响力的一条陆上通道。到了近代,法国人将印度支那变为其殖民地,通过西南山川河谷的陆上通道,将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到西南地区。因此,西南虽然较之中原地区交通不便,却更得风气之先,成为一系列现代知识与技术传入中国的重要通道,也成为基督教传入的一条重要通道。云南陆军讲武堂甫一成立便成为与北洋讲武堂、东北讲武堂并立的三大讲武堂,后成为与黄埔军校、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齐名的军校,培养出数百名将军。烟土是那个时代的通货之一,因其气候条件,云南拥有质量上乘的“云土”,云南地方军阀由此获得了额外的财政来源,从法属印度支那源源不断地购买先进武器,再加上讲武堂培训出的高水准军官,滇军一时有“精锐冠于全国”之称。

    虽精锐如此,但因交通不便,滇军始终只能作为地方性力量存在,难以形成全国性的影响力。这实际上隐喻着西南的政治属性,无论是在古代还是近代,它始终作为中国历史当中的一条支线,虽无法形成全国性的影响力,却也是无法忽视的历史主体。而儒家地区,正是通过这样一种从平原到雪域高原的过渡地带的存在,有了自己的边界意识,才更清晰地认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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